終於有點父女的樣子了,胡師傅很欣慰,拍了一下胡悅的手背,胡悅嚇一跳,手縮回去,他也不覺得尷尬,只講,“我知道,你心裡怨恨我,覺得我無情,那麼快就再娶。自己忘記你媽,還不許你考警校去查案子。你也講過我,薄情寡義,去了一下東北就回來了,都沒有鬧。”
“這,我怎麼講,你說得也對吧,可能我和你媽感情是淡了點,太難得見面了,其實……她提過好幾次離婚,這些你都不知道,都是我們在外面的事……也都過去了,就不說了。”他說,嘆了口氣,“我們說實話,結婚就是為了合夥過日子,過日子不過在一起,你說怎麼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也知道她,我那時候和你講,說你媽泉下有知,也不會支援你去考警校,我知道她,她肯定是真的這樣想的。”
如果是十年前,胡悅會爭辯,但現在,她已知道父親也需要發洩,甚至某種程度,她也明白父親說的未必是假話,胡師傅問她,“如果以後你有孩子了,你會希望她為了你承擔這麼重的責任嗎?”
“不管怎麼講,這麼倒黴,事情發生了就發生了,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兒女被自己的事情影響到,知道嗎?我們死了也好,病了也好,怎麼倒黴都好,是我們的事情,就在我們這一代就打住,不要給下一代什麼影響,以前我就和她說,老了我們自己住,不要妨礙到小的!小孩有小孩的生活,有小孩的事情。你現在有出息了,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就算我現在回去,我也和你講,不要考警校,想做整容醫生就直接去考那個,不要因為父母的事情影響到自己,你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我真的不是捨不得學費,我就是希望你能從牛角尖裡走出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算了,不要想那麼多。”
這個男人,曾經和她多次激烈地爭吵,對她吝嗇又粗暴,甚至可以說是喜怒無常,他根本就不是個能溝通的家長,在胡悅看來當然也不是成功的父親,可現在,當她看著這張溝壑遍佈的臉,望著這雙渾濁昏黃的眼睛時,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這是我自己想做的?如果我有了小孩,我會希望她為我……
“真的不希望被上一代的事情影響嗎?”她問,有點挑刺的味道,“哪怕我和兇手結婚呢?也不影響?”
她用的是挑事兒的語氣,所以胡師傅沒當真,他毫不考慮地說,“那當然不行,而且這怎麼可能——”
這會兒,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些誇大其詞的新聞——名醫弟弟,胡悅也是醫生,她始終沒有詳細解釋理由,但是……
胡師傅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這一瞬間確實有些驚訝和迷茫,但很快,他觀察著胡悅的表情,合攏嘴斷然地一擺手,“不影響!”
“我可以保證,你媽也一樣是這樣說的,做父母的,都只希望自己兒女好,她一輩子就盼你好,最不希望你走不出來的人就是她。”
他斬釘截鐵又意味深長地說,“以前我和你講,叫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過你自己的生活。我沒有本事,我只能這樣想,不然生活我過不下去,我當你和我一樣,也就是這樣混混的料子了,所以我叫你也那樣過。”
“還好,你沒聽我的,也很有本事,因禍得福吧,沒辦法,我就這個層次,眼界也就這樣子了——”胡師傅把煙灰抖到缸裡,“你已經遠遠超過我和你媽了……”
“但是,我還是要和你講一樣的話。”
“別想了,忘了吧,這都已經結束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老一輩的事情,就在老一輩結束就是了。你媽也會這麼說的,以後,你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些事,你管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想和誰談戀愛,去談,不要再想這件事了,不要再被老一輩影響,知道嗎?”
他的話,繁複絮叨,翻來覆去,只是這一個中心意思,讀書少的人是這樣,大概是怕語言沒有力量,就會更加嘮叨。胡師傅又說了很多才走,不無解釋的意思:繼母當然也不想給她錢,但還好,以後也不會給她添麻煩,叫胡悅盡管放心,他有事也不會麻煩到她……
說了半天,走的時候胡悅已經沒有睡意了,她隔著窗戶,望著胡師傅微微佝僂的身影走出大堂,往角落裡停著的一輛破破舊舊的桑塔納而去——他看起來太平凡了,就像是這社會上隨處可見的中年男子,一個月小幾千塊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擔讓他直不起腰,兩鬢也早早有些斑白。
胡悅站了很久,不知為什麼,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電話銀行查了一下那張卡的餘額——直到聽到機械音報出的數字,她五味雜陳地放下手機:居然真的打了幾十萬在裡面……
以前的爭執,一幕幕又像是都回到眼前,混合著剛才不以懺悔名之,但其實兩人心知肚明的懺悔,那些怒罵和解釋混合在一起,一邊歷久彌新,歷歷在目,一邊餘音繞梁,一樣彷彿是掏心掏肺。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她想了很久,自失地一笑,卻又不無釋然——大概,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她讀高中的那時候,也是父親最落魄的時候吧,脾氣當然不好,更談不上理解並支援女兒的選擇,畢竟,那花的是他自己也沒有多少的東西。但要說他的要求多麼的自私,或者也並沒有,他只是如他所說的一樣,眼界有限,在他看來,女孩子就應該那樣活,而她的異想天開當然是值得憤怒的,他從來都沒想過,其實有時候,一個平民百姓離‘傳說中的生活’也就只差那麼一點點的努力和運氣。
但到底,那番話也是真的,在他的遷怒和粗暴之下,也隱藏著他自己的觀點,小孩子,不要承擔父母的擔子,成年了就要開啟自己的生活。
她已經成年好久了,往事,也終於了結了,恩怨都已經結清,其實,她在圓的,一直是自己的心結,對母親來說,也許她的想法的確和父親一樣——每一個母親的想法都會是這樣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她們永遠都不希望由兒女來背負。
胡悅徘徊良久,幾次拿起手機又慢慢放下,最終,她還是把微信發了出去。
【郭小姐有找你複診嗎?她的下一次手術期快到了,我不在s市,你安排一下吧。】
他當然不會馬上回複,按下傳送鍵,胡悅也不禁有點出神,她很難想想這個時候的師雩會在幹什麼,在記憶裡,他幾乎總是在工作,永遠都在工作。
那麼,現在他在做什麼,這條資訊……他會回複嗎?
才正這樣想著,嘀的一聲,師雩就回了資訊來。
【這麼巧?】
他說,【你猜現在誰在我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