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巧?】
【你猜現在誰在我辦公室?】
發完了資訊,師雩放下手機,重新打量起了面前這張扭曲的面孔——在一般人來看,郭小姐的臉有點兒恐怖片的感覺,透著假臉感,像是被捏過的塑膠玩偶,但,在專業的整容醫生來看,這張臉則像是破碎的面具,鋼釘、斷骨、被截去的軟骨,填充在軟組織中的玻尿酸,不屬於這個部位的脂肪……各種各樣的元素,雜亂地浮現在骨骼框架上,好像摔碎了的杯子,想要一片一片拼好,對大部分醫生來說,都是不可能的挑戰。
‘做整容醫生,當然是安全的手術最賺錢——但你不一樣,我知道,你其實就喜歡這些超高難度的前沿手術,這是你的性格’
曾有人這樣對他說過,當時他嗤之以鼻,並不顯出一點認同,現在,師雩又漫不經心地想起了她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在扶手上敲著手指,當然了,之前,他看過她的照片和ct片,甚至是3d頭模,也做過手術計劃,但這些怎麼都比不上看到真人來得直觀。當時他設計的方案也更趨保守,這是考慮到他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親自給她做手術,更多的還是要讓那些名醫接受到他的手術方案。
是誰給駱總支的招?第一個安排上門的病人就是郭小姐——這些都是他沒法完全移交的‘債’,除了他,患者在國內找不到別的醫生接手,師雩就算再想休息,再想靜一靜,他現在是保釋出來的,人必須就住在s市,胡悅不在,別人找上門了,能不管嗎?
沒有合適的診療場所,執照的事,說法也還沒出來?
沒事,這都不是問題,j&039;s多得是辦公室,沒有執照,用醫學顧問的名義就好。求真心切的患者,更不屑於這些規矩,郭小姐第一個就來約,她的下巴已經過了恢複期,看起來自然多了,現在正急於開展下一步手術。——他本以為第一個求到駱真這裡的會是宋晚晴,現在看來,駱真確實比想象中瞭解他,這個案例,更能激起他的興趣。
“師醫生……”郭小姐閉著眼,語氣謙卑地細聲提醒,師雩這才回過神:她已經這樣閉著眼,任他打量了十幾分鐘了。
“你可以睜眼了。”他說,又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胡悅回了個【誰??郭小姐??】,他也回了聲,【嗯】。
胡悅發來一串句號,跟著就沒回應了,師雩把手機放下:門診的時候不發私人訊息,這是職業道德,再說,病人也會因此不快。
如果是公立醫院,可能這份不快早已溢於言表,但現在,郭小姐一點意見都沒有,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師雩,等待他的下文。畢竟,現在誰佔據主動再明顯不過,師雩有太多的理由可以不接這個病人,但離了師雩,郭小姐可就找不到這麼好的醫生了。
她臉上的卑微、祈求和患得患失,沒有任何造作的痕跡,全是內心噴湧而出的焦慮,師雩不是易被打動的性格,但也不至於居高臨下地評判什麼,他沉思再三,慢慢說,“你的臉,要完全恢複原貌,很難。”
郭小姐臉色頓時一暗,師雩繼續說,“但是,想要比現在自然一點,可以辦得到。”
郭小姐就像是坐過山車,臉色又亮了起來,“能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那我們什麼時候做手術,師醫生?”
“話還沒說完呢。”師雩說,他頓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真跌坑裡了。這個案例接下來,還談什麼轉行?
話沒說完,郭小姐就等他說,遲遲等不到下文,她大概也知道怎麼回事,滿是央求,看著就恨不得給師雩跪下了。“師主任,我知道你現在情況不方便——我可以等的,師主任,我是真的無路可走了,除了你,誰能收我呢?”
說得是實在話,這個案子太難了,就算是他出面聯系,恐怕也沒有太多醫生願意接——除非師雩來做手術方案,別的醫生執刀,用豐厚的車馬費來打動人,這還有點可能。只是,若他連手術方案都做了,這長達數年的修複週期,伴隨地肯定是和患者不斷地接觸……那他還能去哪裡?郭小姐的手術,很可能是一輩子的事,她的臉幾乎都已經碎了,現在拼回來了,過了幾年,軟組織老了,可放進臉上的人造體可不會變,每過幾年是一定要調整的,這樣一個終身客戶,接下來了,難道又半路丟開?
這一次,郭小姐能約到這間辦公室,背後必有高人指點,只要他接了這個客戶,回歸舊生活也就是一步接一步往下走去,師雩只是在想,這高人除了駱真以外,是不是也有點胡悅的影子。之前留下的病人,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她能接手了,如果她想要改行,當然最負責的還是把這些病人交到他手上。
怎麼整得和溺死鬼互相找替身一樣了?他又有點好笑,大概那微信真的只是巧合。師雩先不想那麼多,他叫郭小姐起來,“能做手術的人並不少,你等我才是浪費時間,我以後未必能做手術。最多是給你出個手術方案,但那也最多隻能管五年,如果行醫執照被注銷,一個外科醫生遠離一線五年,知識就會過期,你最穩妥的辦法不是在這裡求我,而是找一下有沒有能給你做手術的另一個醫生。”
見招拆招,郭小姐本待苦求,被師雩一分析,眼淚慢慢幹了,她眨巴著眼想了一會,不確定地問,“真能找到另一個醫生嗎?”
旋即又警醒過來,大概是之前被警戒過了,“可,在找到之前,還不是隻能指望您嗎?——還不如您先管五年呢!”
“那五年以後呢?”師雩不動聲色。
“五年以後……胡醫生不就成長起來了?”郭小姐眨巴著眼,這畫面不算太好看,但師雩已可以熟視無睹,他看過太多人性的醜惡,盡管制造出太多美麗,對人面反而不那麼敏感。
“在這兒等著呢?”他笑了,“你就這麼肯定,胡醫生五年以後還在做這一行嗎?”
也許是見他笑得輕松,郭小姐打蛇隨杆上,“勸了您,我自然也能勸胡醫生的,而且——我是她接下來的醫生,她得對我負責……”
這有一點無賴了,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但語氣仍堅定——是那種受過指點的堅定,師雩端詳她一會,忍不住笑出聲,現在,他不用再強忍這些情緒了:好呀,以疑難雜症誘惑,又佐以胡悅的事來加碼,一層一層、從容不迫,看來,駱真是真的很想讓他留下來。
她有沒有其餘心思呢?他不知道,這時候,師雩又有一點像哥哥了,他終究不像是十二年以前那樣心軟,於他,話已經說明白了,就不會再想太多,只當駱總是不願j&039;s失去一株搖錢樹,這些醫療訴求,是她有意引導過來,但也至少說明有這麼多病人其實根本不在乎他是師雩還是師霽,甚至不在乎他有沒有殺過人,只要他能繼續做整容手術。
這是在隱晦地給他信心啊……
“唉,你們啊。”
他仍沒下定決心要不要接下這個案子,口開了,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師雩的語氣很和氣,因為他也沒下定決心拒絕,發發感慨拖延時間,“現在求人做修複的勁頭,用在當時找人做手術的時候不好嗎?”
這在他來說,是正當的感慨,但卻正戳中郭小姐的痛處:自進辦公室以來,她的情緒一直恰到好處,明顯是帶有策略性的,直到此刻才終於流露出了一絲真誠的傷痛。
“正是因為我從前沒有這樣的智慧,現在才要付出百倍的毅力啊。”
她低沉地說,“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誰喜歡這樣求人呢?這樣低聲下氣地等待著一個並不情願的醫生,這還不是因為,沒有其餘辦法了嗎?還不是因為,雖然過去做了很多錯事,雖然現狀極其糟糕,但到底,還抱有微小的希望,還想讓明天好一點,所以才拋棄了尊嚴,這樣苦苦地等候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