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比較快樂?”
“已經做過一次的人來再做的話,一般都比較快樂,這樣看,我們的工作還是有好處的,”胡悅說,“至少是對她們來說,做過手術以後都比從前快樂。”
鐘女士笑出聲了,“說得對,說得好。這個邏輯,無懈可擊。”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手握住臉,胡悅的視線跟著落過去,又移開了——鐘女士肯定也是做過整容的,這一點,內行人一看就能看出來:早年動過臉,就一定要有定期保養的經濟實力,尤其是動骨頭,筋膜被剝離後,肯定總是不如原封未動的緊實,不是說差很多,就算沒動過,到年紀也會下垂,但動多了不保養的話,會表現得比一般人更明顯一點。
熱拉提、熱瑪吉、肉毒素、水光針,動過骨頭以後,到了鐘女士這個年紀,這些都是離不開的療程。鐘女士的臉算維護得很好,開過眼角,鼻子應該也是墊過,而且有經常維護。下顎線倒是比較自然,不像是動過骨頭的樣子,只是填充過玻尿酸,打過瘦臉針。她的臉給人的感覺很像是歐美那邊的中年貴婦——常在真人秀裡出鏡的那種,有一種特別的‘貴婦僵’,不自然感很難著落到某個點上,是很多細節堆疊出來的,肌肉動作不會太多,眉毛很多時候總是修得過挑,眉眼給人以特別狹小深陷的感覺……說白了就是某些時刻的妮可基德曼。鐘女士沒那麼美,也沒那麼誇張,但有點這樣的感覺。她當然做過整容的。
那,她做完手術以後,有比從前快樂嗎?
應該是有的,胡悅的話也說得並不假,只要找到好醫生,大部分人做完手術,是會比從前快樂,這畢竟是個看重顏值的社會,而也很少有人天生就長得完美無瑕,每個人都是需要修複的,長得比從前美,就是自己看了都會開心。
但是,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私人的,鐘女士自己,有比從前快樂嗎?
這是個未出口的問題,雙方都沒提及,但其實依舊盤旋在空氣低處,胡悅為她整整薄毯,鐘女士的眼睛又半合攏了起來,“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與其是胡悅想問,倒不如是鐘女士自己想說,胡悅沉默了一會,找個萬能的開頭,“平時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做什麼?”
“一個人待著。”鐘女士說,她睜開眼看了看胡悅,笑了,不掩語氣中的自嘲,“我朋友不多。”
這很容易看得出來,鐘女士看起來也不像有家人的樣子,胡悅並不知道問什麼合適,索性直接點。“您想要我問什麼?”
這個問題,像是擊中了鐘女士的某個點——她們的對話,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繞著那個最明顯的問題:你遭遇過什麼,是什麼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鐘女士叫她別問,但其實,也許她也是很想說的。
胡悅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等著,鐘女士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報以惘然的微笑。
“換個話題吧。”她說,“最近都在忙什麼,有什麼有趣的案例嗎?”
這問題,其實已經問過一次了,胡悅這次不好直說不方便回答,她也想說點好玩的事岔開氣氛,想了下,笑著說,“這個,有也是有,最近公立那邊一直在忙著做效果圖,認識一個客人,給我帶了一大批客戶。”
“哦?”
“是在會所上班的。”胡悅說得大方,鐘女士也不動聲色,“她們那邊普遍都有需求,我客人挺喜歡我的,向我這邊問能不能搞團購。主任的號想要全包……我們主任都做不完,我全介紹給別的醫生了,不過效果圖還是要一起做。鐘女士您知道嗎,這些會所整容都是有套餐的,最後大家都長的差不多,錐子臉,大眼睛、高鼻樑,就像是韓國小姐一樣——就是蛇精臉唄。”
鐘女士自己並不是錐子臉,也不是那種從山根就隆起的高鼻樑,所以她不怕這麼說,鐘女士也聽得興致盎然,“哦?團購?”
“嗯,是媽媽桑聯系的,她說她的小姐妹都要這個型別的長相才好。”病人的隱私不好指名道姓,這樣泛泛而談倒沒什麼忌諱,胡悅有點不解,“師……我老闆也說這種長相吃香,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麻藥快到起效時間了,她說完就算,按了幾下,問過鐘女士已經沒知覺了,便叫張醫生過來,自己把麻醉藥敷到下一片區域,鐘女士半閉著眼,不再說話,這個話題幾乎已經過去,等張醫師開始操作,她才突然說。
“歡場男人,喜歡這種長相很正常——其實也不止歡場男人,所有男人大概都喜歡這種長相,男人看臉是看性吸引力的,審美和女人不一樣,而且,他們更遲鈍。”
她像是想到什麼,眼神變得有些冷,隨後又笑了,“只要不抹口紅就是素顏,眼睛大就是清純……男人都是很簡單的動物,只要把握住他們的點,很好操縱的。”
眼睛大是清純,鼻樑高是高貴,嘴巴小是秀氣,下巴尖是嫵媚,白姐的審美雖然老土,但有她的道理。“不是說別的就不喜歡了,別的清純小美女,很好啊,如果合了眼緣,會想談戀愛,有些女人是讓你想放到家裡好好疼的,能真正走到你心裡……但歡場的女人,有什麼必要和你談感情?只要讓最多的客戶看了想要發生關系就行了,整成這樣最保險,業務會好……她們心裡都清楚得很。”
她閉上眼,唇角露出一絲諷笑,“怎麼樣才能開展業務,什麼時候上岸,真正的媽媽桑,心裡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看你夠不夠聰明,能不能討好到她來疼你。”
鐘女士難得這麼多話,張醫師都好奇地看幾眼胡悅,胡悅也有點驚訝:沒想到鐘女士對這些事這麼瞭解。“我是沒從這角度想過。”
“這就是精準投放的廣告,這種長相看著就讓人覺得easy,刻板印象越強,整成這樣就越方便。胸大無腦咯,見錢眼開咯,好搞定又好擺平,只要給足錢就沒事咯。男人當然都喜歡這種長相,至少是喜歡和她們廝混……s市的從業者,兩三萬人有的,彼此競爭也激烈,會所裡那些女孩子各個都一張臉,白天走出去會嚇到路邊的小姑娘,心想怎麼年紀輕輕整得沒個人樣?都覺得,這審美畸形了吧。”鐘女士像是想到了什麼,諷刺味道越來越濃,“其實她們哪裡知道,都是為了錢,只要有錢,很多女人情願換張臉,本來,就算不整,那張臉也換不到什麼錢……人世間,什麼事能離得開錢。”
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眼睛慢慢合攏,張醫師和胡悅交換個眼色,有點八卦的意思,胡悅微微搖搖頭:鐘女士的長相併不是標準的韓國系,按她的說法,本人未必是在業內做過,可能,也許以前和這個行業有過交集——也許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來搶過她的丈夫,或者,她家裡的男人,就正是歡場上的常客。
這些痛處,鐘女士不說,沒人會問,漫長的療程,只剩下機器運轉滋滋的聲音,做得太久,等張醫師結束最後一塊,第一塊區域的麻藥藥效已經褪去,火辣辣的痛在腿上,鐘女士想下床但又露出痛楚表情,胡悅說,“您再休息一會,這間房我約了一下午,還有很多時間。”
她忙著換茶,收拾診室——這本來是護士的活,但鐘女士不喜歡人多,她就幫著做一做。鐘女士嗯了一聲,張醫師走了,她話多起來。“那個媽媽桑,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本不該回答,可胡悅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她姓白,那些小姐妹都叫她白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