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一直在聽那些年輕人爭辯的衛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東南方向,喃喃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他和適不是同輩的人,適成名的時候,他才剛剛出生不久。
可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和適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他們的時代,衛鞅覺得,那是大爭之世、天下歸於誰的時代。風起雲湧,各顯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為了天下歸一結束這亂世。
有勝者,便有敗者。
勝者稱天子,敗者走西域,似乎,就是這樣的。
他看了看遠處那些剛才還在爭辯、此時已經悲慟無言的年輕人,想著他們剛才爭辯的話題,喃喃地重複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大爭之世,諸侯爭雄的時代過去了。
天下已經歸一。
可就如剛才那些年輕人所說的,舊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產生了,五十年的變革和後二十年稍顯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諸夏已經沒有貴族復國的可能。
天下歸一,已是定局,再無反覆的可能。
可天下歸一,就是歷史的終結嗎?
天地恆變,星辰變幻,一生一世,無非塵埃。
聽聞適的死訊,衛鞅竟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勝綽的曾孫略微疑惑,心想最兇惡的敵人死了,這不該是高興的事嗎?
於是他問道:“大良造,卻不知是誰的時代結束了?”
衛鞅道:“群雄逐鹿,競逐天下,問鼎中原,重允執中的時代,結束了。”
“那……那之後呢?”
衛鞅長嘆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皆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大約,是爭論怎麼才能達到大同樂土的時代吧。”
勝綽的曾孫不解,問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國;拜火之國往西,尚有拜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國雄踞一方。您說的天下歸一,是大九州還是小九州呢?”
衛鞅遙指著遠處那些被剛才的訊息震驚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築鐵軌路的人,以及很遙遠處那片似乎佈滿了煤煙和天空,想要說點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
半晌,他只是嘆了口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語氣道:“雨還在下。好一場春雨。走吧,去彭城。”
隨從撐起傘,伴著這句消沉的話語,回到了馬車旁。
勝綽的曾孫似乎忍了許久,卻還沒有忍住,問道:“您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現在,是我們的時代嗎?”
衛鞅笑了笑,看了一眼這個在宮廷貴族的圈子中長大、張口忠君、閉口社稷的年輕人,緩聲道:“不……你和我們是一個時代的。忠君還是無君,社稷還是天下,那是同一個時代的爭論。”
勝綽的曾孫心想,你說我和你們是一個時代的,卻又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我才剛剛長大,就已經沒有擁有我的時代了嗎?
帶著年輕人的傲氣和倔強,最後問道:“那這是誰的時代?”
衛鞅指了指遠處小丘上剛才那些還在爭論的人,許久才言。
“是那些張口私產閉口公產、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揮斥公平探究人性的人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