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後,誰來決定我是否是在行義?先生逝後,禽滑釐、公造冶、孟勝……我、哪怕還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會死。我們死後,誰又能保證成為鉅子的不是勝綽那樣的人?”
“先生可以賞罰我,將來誰又依大義來賞罰那些違背大義的墨者?”
“人都是會變的。所以先生才要鑄劍十三以備我叛。那麼,怎麼才能保證選出的鉅子是行大義的?怎麼保證鉅子之心便是每個墨者之心?怎麼保證上下同義的同時,又保證鉅子之言秉持先生現在的義?”
“約後世的鉅子之十三劍,又在何處?”
“這些人逝去後,怎麼保證所有的墨者都尊鉅子之言?只有鉅子之義與天下墨者同義,方能保證,所以怎麼保證鉅子與天下墨者同義?”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為後世正途。”
“這兩件事不解決,弟子不敢答應。”
“不是怕死,是怕大義難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後的鉅子!先生在,禽滑釐、公造冶、孟勝、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擔憂我墨家,可我擔憂他們逝去後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張、顏回之後、仲樑子、漆雕開,各傳弟子。第一件事不解決,墨家亦有此憂;第二件事不解決,墨者亦或六分!”
他說的,似乎有些危言聳聽,但又不全是危言聳聽。
此時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說還未出現,但是儒家六分之勢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認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雖還未到互相指責對方為異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這樣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場也差不多。
孟勝被吳起臨死反擊之計所殺,成組織的墨者全滅,墨家的紀律被孟勝破壞:他在赴死之前將鉅子之位傳給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卻沒有聽從田襄子的命令。
骨幹成員全滅後,墨家便一分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來到稷下學宮。
每一派都選出了自己的鉅子,每一派都認為別家是異端別墨。
歸其根本,就是在於適說的第一點。
墨子行義,卻沒有將這些道理體系化,也沒有提出行義後的天下到底應該是什麼樣。
墨子的學識是後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學識,那就只能學墨子其餘的地方:以苦為樂。
本來吃苦只是為了行義,而後世的一部分墨者將吃苦變為目的和手段的統一,最終這一支沒有入秦融合官吏體系的墨者也消亡——他們不再比誰知曉的天志多、誰行的義大,而是比誰能吃苦、誰能如大禹一樣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禿了。
吃苦很難。
但相較於墨子其餘的本事,吃苦學起來反而是最容易的。
當一個人成不了聖人卻又想學聖人的時候,總會選擇聖人身上最容易的一點去學習,然後再把這最容易的一點化為整個聖人,於是便與聖人更近了。
但聖人也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自己造出來的一個有著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創造的異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聖人,於是也被後世的儒生變為名字相同,卻根本不是六藝精湛、精於駕車射箭的夫子。
對墨者而言,後世這種異化的苦修主義的墨家思想,又杜絕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