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緻也變得不一樣起來,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連的農田裡閭,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織,一片祥和景象,讓人很難想象,兩年前這還是戰場。
西征軍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復原命令發回原籍,而喜也在眾人垂淚相送中,告別了朝夕相處三年的將士,繼續向東行進。
離開雍地時,喜的馬車上多了幾策新近修訂的秦律,沿途休憩時,喜便皺著眉一條一條地看,他想知道,這幾年裡,律令有何損益之處。
入夜時分,亭長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燈盞,並提供魚、肉等,卻被喜拒絕。
“我卸任西征軍監軍身份後,便只是一個被秦始皇帝貶爵為上造的戴罪之人,《傳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謀人,粺米一斗,醬半升,菜羹一升,餵養馬匹的芻草半石,夜裡不可提供燈燭,既然這一點律令未改,便不要對我特殊對待。”
黑夫奪取咸陽後,倒是曾發文書去西北,恢復喜在朝中做官時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這份文書時,卻沒接。
喜當時不認為那道詔令是合法有效的,因為兩邊資訊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於是固執的喜,只能在白天觀看抄錄律令,當看花了眼睛時,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農夫小販們問好,詢問近來官府種種施政之策。
猶如一個即將辦理一場大案,進行一次審判的令史,默默記住所見所聞的一切,要將它們都充當呈堂證供……
攝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風塵僕僕的喜,即將抵達咸陽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這時,他的馬車,卻被人攔了下來!
趕車的僕不認得眼前的人,見其伸臂攔車,連忙拉住韁繩,馬車在其面前丈餘外停下,因為此行關係重大,不免緊張,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車中是誰?竟敢當塗阻攔?”
“我知道。”
那聲音鏗鏘有力,一如當年。
縱是車裡閉目的喜,也不由睜開了眼,他握著書的指尖,有些微微發顫。
“車中坐著的,是天下聞名的喜君。”
“喜君為官數十年來,恪盡職守,對律令爛熟於心,斷獄數百,其手中絕無冤假錯案,每一個,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實則心懷百姓,更敢當朝質問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復返,我作為晚輩同鄉,特來此相迎。”
馬車的竹簾緩緩掀開,喜探出頭來,他已是滿頭灰髮,飽經塞外風沙,老吏眯著眼,辨認出了來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當年在安陸湖陽亭,攔車喊冤的年輕後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須,腰間帶劍,就站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中央,合攏雙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張與黔首一般黝黑的臉上,笑容依舊。
“喜君,別來無恙乎?”
……
喜與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對坐。
恍惚記得,二十年前,他們的初次相識,也是在安陸縣一個不起眼的小亭驛。
只是兩人的命運不一,都為這大時代的浪潮所激,脫離了原先的軌跡,只是黑夫最終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兒,喜則漂得更遠些,倒是更像一個見證者……
見證了一個小人物從區區黔首成長為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風起雲湧,壯懷激烈,趨於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傳說是白起自刎時濺紅的拴馬石墩就在一旁,當年就是在這,喜被始皇帝西貶,落魄地要踏上漫長謫路時,途經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