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還是去聽了那場說書。
昨日他還完鳳凰淚,青宮道長邀他赴約時,他假裝沒有聽見。但他躺在城主府中寂靜的房間中,聽了半晌自己摻雜著胸音的、破碎的呼氣聲,還是決定了走這一趟,想看一看對方究竟作何打算。
他伸出手,張開五指,看見了指尖隱約泛著青色。片刻後,他的房門被扣了三下,隨後安靜了下去。花珏張張嘴,第一個字啞在了喉嚨裡,接著有點惶恐地連說幾遍才說出聲:“馬上就好。”說著,他換了件厚實的重錦袍,圍了件狐毛披風,把自己裡外嚴實地武裝了起來,這便開門出去了。
當然,狐貍毛不是他的,重錦也不是他的,這些衣物都是十成十的新衣,花珏把自己賣了都裁不起這麼好的衣裳,他這是借的城主府上的行頭。
桑先生等在門外,見到他出來後,再往他手裡再塞了個精巧的小暖爐。花珏問過他有關自己能不能出門的問題,桑先生答應了,卻一定要陪著一起,這便提前收拾了馬車和其他瑣碎雜事等在這裡。這位賬房先生穿得單薄,卻神態自若,望了望被裹得只剩一張臉的花珏,笑了:“這幅行當只出去一趟浪費了,你應當同我們一起出去踏春的。”
花珏眨巴著眼睛,桑先生拉他上車,幾步踏上來挨著他坐下,再摸了摸他的頭:“春詩臨酒,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花珏繼續眨巴眼睛,桑先生又笑:“我在說你這孩子好看,怎麼跟傻了似的。”
花珏抱著爐子,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他對詩酒不感興趣,也一向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文化,此刻穿了幾件新衣服,桑先生願意把他比作仙歌中的少年郎,他聽了應當高興,但他此刻卻不太能笑出來,只能避開對方的視線。
他自從生了病以來,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內心壓著一根惶惶然的弦,外物外事似乎都無法撼動。花珏走了神,過一會兒又琢磨著這大約是死期將至,人自然而然的反應。他的死與旁人唯獨不同些,弦的另一端還綁著一條龍的影子。
這些事,他沒有辦法跟別人說。
另一邊,年輕的賬房先生剝著蟹黃瓜子殼,攢了半掌香甜酥脆的瓜子仁準備遞給他。桑先生叫了幾聲沒叫動,這才發現花珏正發著呆,入神地想著什麼事。
這小子從小就暗戀他,全江陵都知道。但桑意知道分寸,一向不動聲色地把兩人的關系卡在長輩與小輩之間,花珏也傻乎乎地把心思揣起來,以為他不曉得。他們的關系亦師亦友,也都是彼此尊重的人,十幾年下來沒有出過半分差池。花珏以往到了他這裡便害羞,卻從沒出過這種走神的事情,這孩子最近精神氣不太好,他剛才那番試探的對話中,花珏也顯得心不在焉。
半截衣袖被爐子壓著,露出少年一截白皙修長的手臂。桑先生看了一眼,看到了他從虎口往手掌上蔓延的青黑色,皺起了眉。但他什麼都沒說,漫不經心地敲了花珏一記,將瓜子遞了過去,順手便幫他將袖子拉了下去:“別著涼。”
馬車很快便到了江邊。
花珏把馬車簾子撩開一個縫,扒拉著窗沿就要往外看。桑意把他拉了回來,低聲使喚車夫把馬車停得更近一些,然後給車窗換了個紗簾,既擋了風,又能看清外面的場景:一個小棚子搭在橋頭,拖了個低矮的長凳勉強當作桌子,上面放了塊說書先生的板兒。
今日無雨,周圍已經聚了不少過來瞧熱鬧的人,聽那說書先生講過了一個有關兔兒神的故事,接著話鋒一轉,如同花珏所料到的那樣,講起了一條龍的過往。
花珏坐正了,全神貫注聽了起來。
這個人所講的故事,與無眉此前告訴他的又有些不同:那個說書人跳過了天笑這個部分,直接講了玄龍飛升後的故事。
“這龍渡劫失敗,修為盡失。要知道,千年修為一朝散盡,這事換了誰都受不了,可那條龍既壞且蠢,不去走正道,偏偏入了魔,將前來解救他的兄弟姐妹生生吞吃了,還發大水將生它養它的那片水靈地淹了,生生斷送了三千條人命。”
說書先生“啪”地一拍撫尺,憤怒地道:“何其殘忍!何其可怕!為了抓它,天上降了三道雷火劫,但那畜生僥幸活了下來;天兵天將、陰兵鬼使八方圍堵,反倒被它打散了不少。就這麼躲躲藏藏十多年,折在它手裡的神魔、人命數不勝數,如此罪孽深重,到頭來,還是多虧了一位道長,這才將它降服。”
說書人清了清嗓子,大喝一聲:“那道人便是青宮道長,修得天緣的如意道人!”
“你胡說!”
那人話音剛落,立時就有一個聲音反駁,快得如同閃電。這說書人的面子被駁得猝不及防,四下掃視了一圈兒卻沒找到是誰在說話。
有耳朵尖的人卻發現了:那聲音是從一邊停著的馬車中發出的。那輛馬車並不算多起眼,停在這橋邊,彷彿也只是過路,順道聽一嘴。但在場的所有江陵人都安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
花珏躲在車裡,捂著嘴跟桑先生道歉:“桑先生,對,對不住,我一時沖動就……”
唯獨橋邊的說書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提著一口氣道:“是哪個龜兒子攪老子的場?愛聽不聽,不聽就滾,有你這麼敗興的嗎!有膽你再說一遍?”
他話音剛落,那馬車中便探出一隻手,有人掀開簾子踏下馬車。眾人所見,一個長得極好、氣度極溫雅的人抱了臂靠在那兒,眉目中一派鎮定。桑先生拍了拍手:“再說一遍?我的意思是你講得一點都不好聽,這故事拎去茶館裡,隨便哪個客人都能講得比你好。也就是說,你放屁。”
後面那三個字說得風輕雲淡,眾人卻從那張微笑著的臉上看出了幾分肅殺的英氣,完全沒有想到這書生氣質十足的賬房先生竟然有這樣殺氣十足的一面。
桑意瞅了那人一眼:“龜孫子,活得不耐煩了敢罵我們小花兒?”
花珏臉貼著紗簾,目瞪口呆。
“未報批、奪東西道路口私設攤位者,罰金八百錢。妖言惑眾者,收押呈上。”桑先生道,“都散了,這人我帶回去,以正王法。抱歉擾了大家雅興。今兒茶館新來一位撫箏的琴娘,大家不嫌棄便去那兒聽罷,茶資我請。”
眾人一聽有這等好事,當即歡呼起來,拉著面子連聲告沒什麼好抱歉的,一窩蜂地都奔去了茶館。剩下一個伶仃的說書人,趕緊打包著東西準備跑,卻被一前一後的兩個人按住了,拖著往這邊走來。
花珏有點茫然,他偷偷問桑先生:“真的要把他帶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