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平前世,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一談軍事,必是開口亞歷山大,閉口拿破侖。如果你問他中國傳統的軍事文化,他會一臉不屑地弊夷:“垃圾,有什麼好討論的?”
打敗了,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就是敗了,必須要面對這樣一個結果。勇敢者努力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繼續上路。而懦弱者,則從此就站不起來,趴在勝者的腳下。
當年中原陸沉後,也同樣有大量的漢族文人像後來談論亞歷山大、拿破侖一樣,談論著殺進中原的胡人將領。不知道因何而敗,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如何去取勝。然而終究還是要一條出路,那隻好從敵人那裡去學習了。
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印記,帶著自己文化裡的基因,再去學習,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才是真正的學習。如果把模仿當作學習,看見敵人這樣做了,所以打敗我了,我只要也這樣做就可以了。這不是學習,這只是動物的應激反應,最多帶了一點人類模仿的智慧。
歷史的程序總是由一對又一對的矛盾構成,哪個方面,哪種矛盾是主要的,是認識歷史首先要搞楚清的。天下大事不是隻有戰爭,但是在戰爭裡,不管是理論和實踐,漢化和胡風卻是一對主要矛盾。這裡的胡風不是說禁軍集團依然是胡人,他們是漢人,進入中原的胡族漢化已經完成。或者換一種說法更貼切,因為還帶有胡風,繼續漢化還是反對漢化是此時軍事理論和實踐中的主要矛盾。
歷史大勢當中,不要用小孩子的思維非要找出好人壞人來,而是認識實踐,抓住主要矛盾。徐平是認為禁軍集團這個整體是阻擋他更進一步的敵人,但禁軍裡的每個個體,每一個人,不管是將校還是士卒,徐平並無成見。
任福忠勇奮戰而死,徐平給以最高殊榮,致以最大的敬意,並不會因為他是禁軍看低了他。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禁軍整體是敵人,但禁軍中的某些將領有可能是盟友。即使不是盟友,他盡了自己的職責,做出了自己的犧牲,依然可敬。
韓長鸞是北齊後主高緯的權臣,是個胡化的漢人,他和他的同伴最喜歡說的話,是:“狗漢大不可耐,惟需殺卻!”
這支禁軍的源頭,就是這樣的群體,只是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地變著顏色。在歷史的程序中,他們的作風、習慣、風俗不斷在變,但反漢化的本質沒有變。
徐平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青山,兩山之間一條穀道,直通大漠草原。他將從這裡向北殺去,元昊已不足論,下一次將迎契丹大軍於兩漢故邊塞。
徐平知道自己今後的日子將艱難無比,哪怕知道皇帝趙禎和文官集團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依然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但他依然選擇挑起這副擔子,不能退縮。怎麼能夠退縮呢?再難也要扛著走下去。
沒有辦法,自己是一隻漢狗啊,將要面對的人覺得大不可耐,總不能引頸就戮。自己一死不足惜,總還要顧念妻兒,顧念那些對自己寄予厚望的人們。隴右軍一路打過來,路邊總有百姓焚香以迎,徐平要報答那些香火啊。
要想徹底地改變禁軍,就要先打敗他們在北方的精神寄託。滅一黨項,堂堂列陣於陰山之下,迎戰契丹大軍。敗了,徐平以死謝天下,自己才不足,該死!就如任福所說,我為朝廷大將,不能帶兵滅賊,已是死罪,其餘何足道。勝了,對于徐平來說就是一個新的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可以從容去做。對於契丹,敗了,則一切就已經結束。
回過身來,徐平取出自己都護府的符令,朗聲道:“甘昭吉,出列聽令!”
甘昭吉兩腿發軟,強自奮起,跨出班列,叉手唱諾:“末將甘昭吉,謹聽都護令!”
徐平把符令交予他的手中,厲聲道:“自鎮戎軍至慶州,五百裡,我給你三日限,快馬到那裡。晚一天,杖二十,晚兩天,杖五十,晚三天,杖一百!逾期三日不到,則你派身邊親隨提你人頭,回都護府繳還軍令!”
甘昭吉咚地跪在地上,叩首道:“末將何膽,敢違都護軍令!”
徐平看著他,沉聲道:“敢與不敢,皆不須言!我已寬限你時日,違限,死罪!你持我軍令,捧都護府天子劍,飛馬赴慶州。令許懷德,自你到日,五日內點齊兵馬。何軍該發何軍不該發,自有名錄付於你帶去。自第六日起,許懷德當統點集起來的兵馬,沿馬嶺水北上,取環州,趨韋州。我這裡大軍即日北上,我到韋州日,許懷德當至。不到,死罪!”
甘昭吉叩頭道:“謹遵都護軍令!若違令,死罪而已!”
徐平微微點了點頭道:“此去慶州,汝監許懷德軍,有進無退!一人退,殺一人,全軍退,殺全軍!你做不到,我殺你!”
甘昭吉拼命在地上叩頭,高聲應諾。他當然聽得出來,此時的徐平已經殺氣騰騰,說殺人就是真要殺人,不是嚇唬你。徐都護為人和藹,但只有一點讓人害怕,認真起來嚇人。
徐平又道:“自許懷德大軍拔營起程,當日行三十裡。不足三十裡,你面責。兩日行不足六十裡,杖三十。三日行不足九十裡,杖一百。連違三日限,斬!你捧天子劍,代吾為天子使,監其行軍進止。杖刑你親驗,死罪你持劍斬其頭!——做不到,我砍你的頭!”
甘昭吉只是拼命叩首,連連應諾。徐平用這個態度來說話,別說是要砍他的頭,就是要把周邊各國王的腦袋全砍下來,甘昭吉也是深信不疑。徐平從來沒有如此嚴肅過,但他與這次有稍微相似的幾次,一滅番落禹藏部,二敗元昊卓羅城,三在天都山下亡黨項精銳。
徐平從來沒有嚇唬過自己屬下將士,也沒有嚇唬過甘昭這些特殊身份的武官。他這樣正式說話的時候,真不是嚇唬你,說殺人那就是一定要殺人的。
此次北上,徐平不但要滅掉元昊,還要把自己管下的所有軍事力量統合起來。許懷德統下的數萬禁軍精銳,是徐平要處理的。如何處理,只看此次攻韋州的戰事如何。
人哪,感覺最幸福的時候是渾渾噩噩,諸事不管,只求一個吃得開心,做事順心。但當有一天你跨過了這一步,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要去挑起一副千斤重擔,偶爾還會懷念起以前的幸福時光,但讓你把這副擔子卸下來,卻是怎麼也不肯的。
人這一生,除了追求好的生活,除了追求滿足私慾,還有一種東西叫責任。
來到這個世界,徐平想的是一世富貴,甚至連子女的未來,他都覺得要自己爭取。門閥沒了,世家已經消散,何必要去為這一個並沒有什麼光彩的傳統還魂?徐平會給自己的兒女以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環境,但他們的未來,需要自己去掙出來。想要躺著世世代代富貴,徐平大兒刮子扇出門去。我給了你們這麼好的條件,想要的,自己掙去。
這樣想,徐平越發覺得世兵世將的軍事世襲體制礙眼。此次北上,覺得得會幫自己的人真幫了自己,戰事一切順利自然好說。但如果不幸,盟友並不是盟友,大軍北上戰事不如自己的預期,後果就能預料。但徐平不會後悔。哪怕因為這一個決定,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前方是刀山火海,萬丈懸崖,他還是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嗯,用前方的黨項和契丹人的話說,自己就是一隻漢狗。你如何看我,與我何幹?我既如此,就當背起這樣的責任。我有這個機會,我能沖上去,那我就沖上去了,一切就讓鮮血來證明吧。我血流盡了,甚至後世考證出來,我徐平不是為了自己的責任,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裹脅將士們去打無謂的戰爭,又如何?還是任福的那句話,今日我為統軍大將,率二十萬將士,決戰於大漠荒原,敗了,我本就該死!
該死的人那便就去死了。如果蒼天有幸,祖宗有靈,不讓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那我自要還這世界一個朗朗乾坤。文成武德,善莫大焉。
大丈夫,取富貴如舉手之勞,殫精竭慮蠅營狗茍為五鬥米豈不羞恥!今居高位,手握重兵,自然需為天下謀,為眾生想。性命,也不過爾爾,有何所惜!
賀蘭踏破蕩陰山,十萬天軍渡蕭關。富貴封侯何足論,縱軍驅馬勒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