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與此相映成趣。
那個時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階官員,愛在記者公眾面前講英語。其實他們面對的是本國記者,本國觀眾,說的是本國事情,卻非要在話裡摻進英語去。這個習慣其實與黨進見太祖時的表現沒有不同,只是面對局勢,低下自己的頭顱,向佔據優勢的集團文化行禮。黨進低頭的是漢人文官集團,講英語的人們則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對於某些身份的人來說,如果如同黨進一樣想說而說錯,則更加精妙,同時討好兩個群體的人。
明白了徐平前世的崇洋媚外,和由此引起的排外情緒,便就明白了宋朝的重文輕武。
五代初期是胡族勢力占上風,便就重武輕文。而隨著時間發展,胡族在漢化,便就慢慢向重文輕武轉變。到了大宋立國,這一切就已經都水到渠成。文武之爭,是漢化和反漢化之爭。漢化成為了主流,則重文輕武就是主流。
如果沒有自己的切身經歷,身處其境理解,徐平是不會想到重文輕武是這個意義。那個年代重文輕武這套論述歷史的體系,已經又換了另一副樣子。本來這是異族反漢化而使用的詞,在經過移花接木,改頭換面之後,完全成了另一個樣子。文和武,被替換了文官集團和武將集團,而後發揮。重文輕武本就是漢人王朝的事實,史實俱在,連史料都不需要東找西找,只要把結論換掉就可以了。
會給徐平造成這樣的困惑,自然是歷史這個小姑娘,怎麼打扮都看著順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漢族勢弱,異族入主中原的時候,擁抱異族文明,主動胡化的漢族人群,表現出來的身份是武將。而在徐平前世,國門大開,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現出來的身份恰恰是武將的對立面。
內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現出來的外表又恰好對立,相距千年的人群産生了共鳴。重文輕武這個話語體系,被重新打扮一番,來抬升前面兩千年他們同路人的地位。曾經是異族用來防漢化的這個詞,打扮成了漢族文化基因裡的軟弱,從根子上證明漢族文化劣等。
而由此引申出來的,便是漢人不要再犯重文輕武的犯誤,積極擁抱新文明,迎接新時代。那個打扮成軍事集團的寄生群體已經煙消雲散,但放下刀槍,拿起毛錐子,他們的同路人又在用另一種方式,幻想著再建立一個披上別的什麼衣服的世襲集團。
徐平自問,前世自己這種小人物自不足論,就是那些大人物,又有多少人敢信心滿滿地做自己現在要做的事?而禁軍集團,比前世那些不成氣候的人不知道頑固多少。
徐平並不能一一預知自己將面對的困難,但他能夠體會到,在前世做這類事情,將會有多少艱難險阻,滔天巨浪。一個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甚至還要從歷史裡抹掉名字。
丈人林文思給自己取字雲行,寓意“雲行雨施,天下平也”。取的時候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徐平卻真地要背起這個“天下平也”的責任。他不敢奢望為萬世開太平,但最少在面對外敵的時候,不能再如歷史上一般,讓這個寄生的軍事集團禦外敵瘋狂斂財,上陣全不用命。當無法支撐便搖身一變,為敵前驅,在已被解除武裝的中原大地上燒殺千裡。
永嘉之亂,中原陸沉,這片大地已失漢人武德。徐平要做的,是在中原大地上,再把漢人的武德立起來。如果天有文武二德,這就是再造天地之舉。難與不難,其間自知。
漢人的軍制其實也簡單,無關募兵徵兵,無關常備征戍,而是在文化底層、心理上面與這片土地合為一體。兵就是民,需要他們穿上戎裝就穿上戎裝,需要脫下來的時候就脫下來。穿上戎裝是兵,脫下戎裝是民。以後當不再有武人,不該有人跳著腳說“吾輩戰爭奪富貴,馬上覓封侯”,只有面臨外侮,上陣浴血殺敵的子弟兵。
兵民本一體,只是手中拿著的東西不同。外敵來侵,自當奮起抵抗,不問待遇,不問自己的前程,因為這本是自己的責任。
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己矣。拿起刀槍為國而戰,是民的忠。對有功者封爵厚賞,是國的恕。民失忠,則加以刑戮,國失恕,則群起而攻。
這種軍事文化之下,表現出來的核心,便是不許兵將世襲,軍中不能全賴階級法。
出現歷代從軍的將門很正常,只要這是在正常的軍制之下。但是,軍中不能兵將全來自於同一個集團,世代相襲。
便如這個年代,文人投筆從戎是沒有機會的,沒有上面的人賞識你,老死也只能是一個小兵。以軍功升遷,首先你得有計軍功的資格。陣前殺敵朝廷計功,如果只是士卒,那麼賞錢是給你的,軍功升遷則是統兵官的。而在軍中,小卒基本沒有機會成為統兵官,能夠改變身份的,最好是升為班直。不管是歷史上的狄青,還是天都山下戰死的任福,他們能從小卒成為大將,都是從班直外放兵職。
班直不能類比於後世軍校,因為軍校是向全民開放,為軍隊服務,而班直不是。把軍校變成班直的形式,向社會封閉起來,就會形成軍隊脫離國家和社會的傾向。而在脫離於國家和社會之後,軍隊就有了與統治者個人結合的需求,不管這個人稱皇帝,還是換一個名字。只有與最高統治者結合,才方便他們把社會資源自己轉移。這種結合不是對統治者的忠誠,忠誠只是外在表象,一旦向他們轉移社會資源的能力不足,他們就會換個主子。
統治者喜歡這麼一個集團,就是因為表象的忠誠。只要你還有錢給他們,他們就是你最忠心的奴僕,歡天喜地執行對內鎮壓一切反對力量的使命。外戰輸了不重要,只要你付的價錢還是能比別人高,地位依然固若金湯。只是天下之財有限,而人的貪欲無限,終有一天統治者會給不起價錢,他們中的很多人會搖身一變,去找那個給得起錢的人。
這樣一個群體,戰鬥力會飛速下降,天下之財會被很快消耗。這中間的平衡能力,加上各種因素,便就成了一個朝代存續時間長短很重要的因素。混一宇內,外無強敵,付出的成本便會小一些。強敵環伺,則很快天下就無法承擔。斂財能力強的政權,支撐的時間長一些,而斂財能力弱的政權,則就迅速滅亡。
大宋斂天下之財以養兵,連皇族都要忍耐讓步,更何況其他群體。支撐這樣一支軍事力量的能力,自然也就強那麼一點點。只不過這支軍事力量是為了鎮壓內部而生,面對外敵天生就沒有戰鬥力,穩住了內部,最終還是要被外敵滅掉。
軍隊是一個特殊群體,必講階級。但如果所有事物、管理手段只剩一個階級法,軍隊也就成了私軍,成了統兵官的個人物品。軍隊對國家的忠誠,就被替換成了統兵官對國家的忠誠。而在以利益收買來換取軍隊支援的邏輯下,收買統兵官比收買軍隊便宜一點。
為誰而戰?喊口號是沒有用的,制度上保證才可以。在世兵世將,統兵官絕對掌控一支軍隊的時候,什麼樣的口號都沒有用。軍法執掌者為什麼要獨立於統兵官之外?就是要監督制度的執行。徐平設軍法司,本就是沿自漢朝的軍法正。
一切行動聽指揮,和服從是軍人的天職不是一個意思。前者說的是軍人的責任,後者說的是軍人是統兵官的奴隸。指揮不來自統兵官個人,而來自於他這個身份,來自國家賦予他的權力。個人和職務要分清,制度首先要確保這一點。
天下大事,在祀與戎。戰爭是國家大事,軍隊是國之重器,豈容幾個野心家當成自己搏封侯奪富貴的工具。兵哪怕當一輩子,也只是穿著戎裝的民,而不是脫離於社會,與國家和民族無關的一群世襲之人。兵民一體,只有在這個邏輯之下,戰功封侯才榮耀。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中原陸沉,巨大的軍事打擊之下漢人的軍事傳統喪失。如果說天下有文武二德,則自那個時候起,漢人已失天下武德。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不可能是簡單的漢化,單向何談交流?在這個過程中間,有胡人的漢化,同樣也有漢人的胡化,同時還伴隨著反對的思潮和行動。這種軍事傳統和政治結構的形成,便就是在各族勢力、文化、利益等方方面面的交流與碰撞中完成的。
說這種軍事傳統帶著胡風,不是說他就是鮮卑人帶著來中原的,而是在入主中原之後發展出來的。這裡面有胡人風俗,自然也有漢人貢獻,特別是北地世家大族和漢族文人。
小時候看電影,坐下之後問大人的第一句話,就是:“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小孩子需要用這種思維來認識世界。但面對滾滾歷史洪流,還要用這種思維,硬要從裡面找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來,就只能是自欺了。
如果把漢人和主動漢化的胡人統一稱為漢人,把胡人和主動胡化的漢人稱為胡人,那麼在這個交流、融合、碰撞的過程中,胡人提供了軍事實踐,漢人文人建立了理論基礎。
當然這是指一個大概,軍事理論也有胡人功勞,漢人同樣參與了實踐。
理論是依據於實踐而生,從屬於實踐,從而指導實踐。認為天生就有一個真理,你只要能夠找出來,便就天下太平了,中國人沒有這種文化傳統。天道有常,而世事無常。天道雖有常,卻無法捉摸,只有無常的世事,才能夠提供你去理解天道的途徑。
首先是新的軍事實踐代替了以前傳統的軍事實踐,才産生了新的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