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季秋蘭加班晚歸的夜晚,他都惴惴不安,甚至變得神經質起來,好像晚了一刻鐘,她就再也不會回來。
這一個疑問藏在他心裡那麼多年,他從不敢去問,怕一旦問了,連現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家都留不下。
季秋蘭狠狠剜著唐觀山。
這麼多年,他們二人之間有過多少激烈的謾罵,都抵不過如今這一句,這是對她人格的赤裸裸汙衊,也是對他們二人婚姻的徹底嘲諷。
多麼可笑啊,你以為他是因為什麼經濟壓力與你爭吵,你以為讓彼此面目全非的是生活磨難,到頭來是這麼個可笑的原因。
僅僅是因為他質疑自己的不忠,所以就要經年累月地互相折磨?
季秋蘭心口劇烈起伏,感覺血液全部沖上大腦,眼前一陣陣眩暈模糊,她右手抓著胸前的衣領拼命想壓制自己的怒氣,卻還是無濟於事。
他害怕這個?那她就非要死戳這處。
“是啊,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快升了主管?”
“你以為我當時怎麼給你求來的工作?”
“不都是靠我抱老闆大腿得來的?”
“不都是靠我睡出來的麼?”
她近乎慢條斯理地說這些話,一字一句緩慢折磨著唐觀山,也折磨著她自己。
在她的不依不饒中,唐觀山終於爆發,“夠了!”
他沒有控制住的巴掌落在了季秋蘭臉上。
他第一次動手打了自己的妻子,掌心發麻,眼眶發熱。
他的憤怒,來自於他的無能為力,來自於他的無法挽回。
季秋蘭的仰起臉,不許自己掉下一滴眼淚,高傲又輕蔑地朝他笑。
轉身出門前,唐觀山頹然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都是你逼我的。”
……
沒有任何空餘的時間留給唐觀山整理自己的情緒,下午兩點,公安局打來電話,季秋蘭在工地意外墜樓身亡,疑似腦部血管阻塞,突發眩暈導致意外。
自此,季秋蘭的死,成了橫在唐逸楓和唐觀山之間永遠拔不掉的刺。
從殯儀館到火葬場再到白事酒席,簽字確認、置辦壽衣鞋子、火化安置,親戚朋友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節哀”,繁瑣細碎的流程裡,唐觀山一直覺得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好像當年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再次重演。
直到八月的一天,唐觀山拎著菜場買的菜,走在回家路上,街上四處掛著小紅旗,他偏頭看見小商鋪門口的電視正轉播著北京奧運比賽。
回到家後,他開啟水龍頭洗手,冰涼的自來水穿透掌心的溫度,他看著看著突然想起,季秋蘭當年說想去看看的,可現在她連電視轉播都看不到了。
唐觀山看著自己滿是老繭的手,逐漸痛哭流涕。
他做錯了事,做錯了許多事,可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就錯了。
他的悲傷,也來自於他的無能為力,他的無法挽回。
曾幾何時那個騎著腳踏車意氣風發的青年人早已死去,跟著廠房煙囪一起轟然倒塌,跟著工地紅磚水泥一起崩裂流瀉,最後跟著火葬場的白煙一起消散無蹤。
五十一歲的唐觀山依舊站在當年廠子分配的房子裡,又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唐逸楓整夜都沒有接他的電話,他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
當年他一巴掌打沒了季秋蘭,八年後,又一巴掌打走了唐逸楓。
他的人生寫到此處,早已是滿眼破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