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花看到離戈已經開始攻毀結界了,那起手的姿勢像極了阿爹扮戲裡武生逗她笑時的樣子。
她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姐姐你抬頭看看天上,你們的戰神可真威風,將鳥兒都嚇沒了。”
“鳥?”
“是啊,就是鳥兒。你一定從未細致地觀察思索過,從人間看天是什麼樣的,所以你也不會知道,日日飛過這片天空的是什麼鳥,是幾只,是怎麼飛的,你、你們都只知道,從天上看地上的鳥兒,小得可憐。哦,還有百花谷漫山遍野的花,這倒該從天上看了,不過你們現在不能去天上看啦。”
結界開始出現裂紋,怎麼瞧都像阿孃送她的那隻青瓷花瓶上的花紋。小百花接著說道:“其實當初姐姐若肯狠一狠心,使這西陵與世隔絕,不見天日,變作第二個萬魔窟,我便也無計可施了,當真是可惜!”
盈闕想起了廣山寺中,那段曾從天歷紀事上抹去的故事,從一個魔的口中娓娓道出,她心裡記掛著爛槐寺,可還是對小百花說了一句:“當年神族不得不爾,我會想法子帶你們回來。”
小百花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玩笑,大笑起來:“多少萬年了啊,他們等了多少個一萬年?你知道當年的魔還有幾個活著嗎,如今活著的、留下的,只有千年萬年無可化解的仇恨。說什麼帶我們回來,姐姐,我信你傻子似的好心腸,不過只有你罷?我們自己尋到了法子,還有你幫忙的時候,別急呀。”
“你們的法子不是法子。”說罷,盈闕起手掐訣,小百花打不過,轉眼便被凍成了個冰人,動彈不得,盈闕走前最後說道,“我找回花簌,會回來帶你上昆侖。”
“即使離戈攔在你面前嗎……”小百花沖遠去的背影喊道,“我名阿玄,魔族少君。”
空中那道白裳繡紅楓的纖細身影未見分毫凝滯,眨眼間便不見了。
魔族阿玄終於收起了笑,滿眼盡是疑惑,喃喃自語道:“昆侖的小神女,為何不長記性呢?騙你百回,也要上當百回嗎?往後你定生悔志,可是我已擺好這天地一宴,宴上游戲已開,在席皆無回頭路呀,真可憐。”
魔族阿玄靜心凝氣,以神識勾連起此地的陣法,陣……欸,陣法呢,她畫了那麼久的陣法呢!
此時,一個白衣少女從不遠處的土丘後轉了出來,渾身顫抖,手裡提著一柄沾泥的劍,指尖還滲著血,語聲悽厲地喝問道:“魔族少君?那百花是誰?你騙了我?騙了王後和王上?騙了所有西陵子民,是嗎?”
阿玄困於寒冰,不能回頭,卻聽出了這聲音:“陽荔姐姐……”
“你不要喊我!你這個怪物!她為什麼不殺了你?”陽荔幾乎嚼穿齦血,持劍轉到她面前來。
阿玄不氣不惱,溫聲問道:“姐姐聽了多久,在我帶阿爹來之前你便在了嗎?那這裡的陣法是你破壞的?”
“對,就是我!”她聽從盈闕的話將墨玉埋入各州府的土地裡,最後只剩下這裡了。
從空心處得知盈闕入住王宮之前曾居住於此,她便想來看一看,誰知竟見到這畜生將王上引來此地,做下這等天理不容之事,她躲在山丘後直到這畜生離去,用最後一塊墨玉,施盈闕曾教授的淨邪除祟之法毀壞了阿玄佈下的陣法。
陽荔厲聲質問道:“你為什麼要殺王上,他待你如珍寶,萬事生恐委屈了你!”
“姐姐,我沒有殺阿爹,我怎麼會殺這世上待我最好的阿爹呢?”阿玄以最柔軟的聲音說道,“他沒有死,西陵所有人也都不會死。”
西陵……所有人?
“你要殺了所有人?”陽荔耳邊陣陣嗡鳴,頭顱中經脈似要脹裂一般,痛楚難當,她已壓制不住體內的狂躁邪氣,揮劍劈出,卻反被那泛著茫茫幽光的寒冰震退出去。
阿玄心知她這是以凡人軀體胡亂搗壞萬生之陣受到的反噬,遂道:“你就要死了,快讓我救你。你看看天上,那是神界的戰神,是來屠戮西陵的殺神。”
陽荔的眼耳已開始滲血:“神……為甚要殺我們?你胡說!”她揮不起劍了,只得支劍在地,撐起半個身子。
“因為他們自視為天,裁決世人。你們曾以香火信仰,換得盈闕庇佑,可是如今她已自顧不暇,能救你們的只有我了。”
“我不相信你,縱使她今日救不了我們,可她已救我西陵太平若許年,有恩無仇,而你,親手殺了王上,我決不受你蠱惑!”
“盈闕又不會殺我,我為何要蠱惑你呢?你知道小歸是誰嗎?她是神果魔種,圍在西陵外的所有妖魔都是為了她而來,連那個戰神也要殺她。可我們的祭司拼死也會保護她,只因她若死了,祭司大人摯愛的夫婿也要死的。祭司大人帶來了潑天大禍,可她為救夫婿,終將舍棄你們,如今我又被困,你既不願救我,那我便指點你救西陵於將傾。”
凝望著陽荔漸漸恍惚的神情,阿玄以鬼魅之聲索要她殘存的性命:“西陵慈悲的聖女,你是想要解肉身苦難,轉世再生,還是甘願舍一身血肉,與西陵萬民永伴我族,不死不滅?”
今日的夕陽久久不落,晚霞萬裡,此刻飄起炊煙的人家,很多年以後,還會有炊煙再飄嗎,門外還會有橙黃的燈籠再掛起嗎?
那柄沾著西陵草泥的劍,還是割破了它主人的喉嚨,陽荔聞到了泥土的清香。
記得有一年元日,神祠裡的神像被請上小玉山臺,供百姓瞻仰祈禱,她遠遠地瞧上了一眼,那天她許了三個願望,一願師父和王後王上百歲無憂,二願成為聖女,得拜昆侖,三願今生葬於昭昭雪原,冰雪為棺,冬風送終。
可是今日才知道,她對這片日日相見的黃土地有多不捨得,原來拋下性命也拋不下它。
充滿邪異的鮮血浸透土地,遍佈整個西陵的萬生之陣被這新的祭品重新勾連了起來,阿玄迫不及待地汲取地下彌漫著的陣法之力,蓄力震碎了寒冰。
阿玄甫一脫身,立即攥緊傀儡錐刺入陽荔心口,點點螢光從尚且溫熱的屍身中飄出,終歸於錐內,阿玄眯著眼嘖嘆:“真漂亮!”
她又望了一眼天,阿玄知道,拜自己所賜,盈闕已受重創,攔不住離戈太久,便匆匆修補好了殘缺的萬生之陣,那結界已破開一個窟窿。
這裡就是萬生之陣的最後一筆,一斛血肉已祭,天上的神啊,你們閉了萬萬年的眼,該睜了,輪到你們了,桑田血海,你們也不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