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只覺滿身桎梏頓消,跺了跺發麻的腳,偷覷見盈闕出神沒有注意他,便看也不看眼前的路,蒙頭就跑。
盈闕因他突然的動作回過了神,卻不見著急,慢吞吞地跟在後頭走。
沒一會兒,滿臉厲色,兇神惡煞,卻又衣冠楚楚的姜明回來了:“你到底又使了什麼妖術!”
“我給這城施了禁制。”
“瘋了……瘋子!”
看著快被逼瘋了的姜明,盈闕深深覺得人間九州的凡人當真柔弱不堪,遂平心靜氣地給他指路:“只有一條路,順著走便能回去。你自可走可跑,我都會一路送你。”
不過姜明似乎並不能體會她的心意,罵聲愈發失了顧忌:“既然給了路,既然讓我回去,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啊!你個瘋子!”
姜明酣暢淋漓的辱罵,在盈闕皺著眉頭沉默的注視裡,漸漸息了聲音。
初見時,盈闕在他眼中還不過是跟在自己老孃身邊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娃娃,即使有些蹊蹺,但左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日日一張死人臉,從未大聲說過一句話,是以縱然後來知道了她大可能是神仙,卻也不過是把她當作了一個瘋瘋癲癲,行事不講章法的呆神仙罷了。
可眼下,在天地之間這唯一一折路上,眼前身後幽暗無光,世間寂寂無聲,他才恍然有了他面前站著的是個神明的覺悟。失了憤懣,對著那張分明姣好如雲中月山間雪,卻終日神情寡淡著的那張臉,先前被遺忘在不知哪裡的對神明的畏懼這才遲遲來至心頭,蔓延,盤踞整顆心上。
“因為我不高興。”
寂靜久了,忽然再聽見她的聲音,姜明都未忍住,抖索了一下,猶豫片刻,他低聲問道:“你想做什麼?”有些瑟縮,毫無底氣。
其實盈闕半點也不明白這麼一會兒之間,姜明為何兩副樣子,她誠然沒有半分施威恫嚇他的意思,只當是自己低看了凡人,許是沒有那般柔弱不堪的。
“走吧。”
誠如盈闕自己所言,她當真送了姜明一路,甚至將他送進了他的房門裡。
盈闕也沒留下喝口茶便轉身走了,不過她沒有離開孫府,而是入了孫老夫人的夢。
在夢中,盈闕告訴孫老夫人孫馮氏,姜明的生身母親病得快要死掉了,她只牽掛她的兒子,她風塵僕僕趕來京城只是想多看看她的兒子兩眼。
盈闕問她:“能不能將她的兒子還給她三日?”
“刁民!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你雖奪人親子,卻是受人瞞騙,亦有苦衷,其情可原,理當償還姜李氏,容其子奉養親母三日,以完此劫,以了此番因果。”
而後盈闕被那個叫善孃的老婦人嚴詞斥罵了一番,盈闕聽她厲聲喝道:“姜明是我兒,又何來哪個病的要死了的生身母親!老身絕不會再讓我兒離開老身身邊!絕不會!滾!”聲如洪鐘,不留餘地。
盈闕見她如此決絕,遂不複多言,離開了孫府。
盈闕在阿婆床前坐了一夜。
如今阿婆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她身上透過玄袍溢位來的寒氣也不再要緊了,催不催命的,等明日的朝陽驅走今夜的殘月,阿婆橫豎也都只有三日可活了。
一個身上布滿褶皺,枯瘦如柴,臉上又滿是思愁苦恨,風霜滄桑,這般一個蒼老老婦的睡態並不好看,在見慣仙人雋俊的盈闕眼中,更無甚可看的。
故而,看了一會兒阿婆的睡顏,盈闕便不願再看了。盈闕想,是真的不好看,而非是我不忍心看。
一夜裡,盈闕便盯著腳上那雙青緞繡桃花面的,被她穿得半新不舊的繡履,看了滿滿一夜。
“盈兒……你怎麼,坐在這呢?什麼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