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剛鬆了口氣,灩娘也尋了來。
灩娘將椎帽一摘,露出愁腸百結的一張臉,拉住青凝道:“我的好阿凝,你快去鋪子裡瞧瞧吧。這兩日也不知怎得了,顧陸朱張幾大世家,竟紛紛來咱們鋪子裡要茶,不是要那散茶,是要咱們往府上各房去送。你也曉得我是個半瓶醋,這賬目一多,便理不清了。”
“再者,這幾家府上都是簪纓世族,必然講究的很,咱們鋪子裡春茶耗盡,夏茶又略苦澀,如何能往這些府上送?”
青凝直起腰身:“這時節倒也不必再送夏茶,不若去武夷收一些大紅袍與九曲紅梅,都是春水秋香的好茶。”
青凝說著,只好換了衣衫,隨她往鋪子裡去,待到了茶鋪子,青凝將灩娘理的賬目一瞧,確實是顛三倒四,越發混亂起來,灩娘於茶藝交際上是把好手,經營核算卻抓不起來,先前兒青凝不在,她只管往畫舫送些剩下的春茶,這倒是應付的來,可賬目一繁雜,便露了餡。
青凝只得將賬冊重新理一遍,又囑咐夥計該往哪處去收茶、收些什麼茶。
這日子忽而又忙了起來,白日裡要替崔凜核對鹽稅,午後便往鋪子裡去理賬目。
崔凜政務繁忙,可不管多晚,他依舊會回西街口的宅子去。青凝對他視若無睹,可也逃不過他溫熱的懷抱,雖說不再於床底間強迫她,可青凝也躲不過那款款柔情,繾綣低語,勢必要勾得她身軟心顫,意亂情迷。
青凝有時候會想,這日子就這樣下去嗎?待在他身邊依附他,等他肅清了南邊的吏治,便隨他往京中去,一輩子仰仗他?可先前那些傷害又算什麼呢,他軟下身段,她便該欣然釋懷嗎?
只她被這流水般的日子裹挾,又似乎沒了力氣去抵抗。
轉眼便是八月白露,顧陸朱張幾家的茶均已送了去,灩娘鬆了口氣,特意給青凝煮了白露茶,笑道:“今日白露,阿凝嘗嘗這一批白露茶如何。”
青凝淺啜,點頭贊了一句:“還帶了點花果香,是極好的茶。”
灩娘便垂首輕笑,四下一顧,忽而往前湊了湊,在她耳邊低低道:“阿凝,還有一樁事,需得告知你。我前幾日往烏衣巷的謝氏府中去送茶,竟是碰見了卓瑾安,卓郎君要我告訴你一句,要你往謝氏府邸一見,他說......他說要你信他一回。”
灩娘說完,很快撤回了身子,又笑盈盈去倒茶。
青凝卻愣在了當下,許久沒作聲,後頭便有些心不在焉,早早便回了家。
今日白露,摧人寒衣,青凝今日只著了一件藍色的翠煙衫,進了門便想喚冬兒煮一壺熱茶暖暖身子,不防卻見廊下跪了一群奴僕,長寧公主正擰眉立在這寒舍中。
長寧繁複的裙擺拖在織錦軟毯上,她抬眼打量一瞬,有些嫌棄這狹小的民宅,瞧見青凝進來,揚眉道:“凜兒竟隨你住進了這樣的院子,也是稀罕。”
青凝往裡頭去見了禮,一時不知該如何回這話,便恭敬的沉默下來。
長寧嘆一聲:“陸娘子,前幾日凜兒上了摺子,要為你上玉牒,被他的父皇扣下了。他倒是不氣餒,竟是願用此次南方的政績來換你上玉牒。帝心不虞,便來了書信,詢問本宮的意思。”
除了這封書信,其實宮裡頭還給這金陵的前朝公主府頒發了一道詔書,是立後的詔書。長寧如今心裡頭也不素淨,她不明白,她同崔溯之間並無多少情分,他分明有珍愛的公孫氏在身邊,緣何還要封她為後,需知她並不願被這後位所束縛。
只這些話也無處可說,長寧暫壓下心緒,抬起英氣眉眼,問:“陸娘子,本宮問你一句,你如今可願做凜兒的太子妃?”
其實長寧私心裡,倒也希望他的凜兒得償所願。她並不願凜兒同他的父皇一般,所娶非所想。
青凝是略有些茫然的,坦白道:“今日公主問我願不願,可我一時竟不知如何答,總是有一份不甘心在的,可是這不甘心,在所有人看來,又顯得微不足道,是不識好歹的惺惺作態。”
廳內短暫的寂靜了一瞬,長寧敏銳的察覺到,這小女娘對凜兒當初的強硬手段依舊是介懷的。
她點頭:“本宮是個懶散的,你們二人之事,本宮並不願摻和。只是這婚嫁,尤其是皇家婚嫁並非兒戲,你們二人若不能交心,本宮並不願去湊成一對怨侶,是以這婚事本宮會暫時壓下來,日後再議。”
長寧說完,不耐煩再待下去,欲往外頭去,只是這間屋子實在太小了些,女娘的妝臺便擺在靠牆的雕窗下,她一展袖,竟是將妝臺上漆嵌螺鈿的妝匣掃落在地。
裡頭只有幾支素淨的玉簪,叮咚一聲碎成了兩截,唯有一串紅珊瑚的手釧格外亮眼,血紅又緻密,滾落在了長寧腳邊。
長寧垂眸打量一瞬,忽而疑惑:“陸娘子這紅珊瑚手釧是何處得來的?”
她彎腰撿起來,拿在手中把玩:“竟是南海貢上來的,同本宮那串貢珠一模一樣。昔年,前朝景昭帝曾贈給本宮兩串紅珊瑚手釧,本宮給了凜兒一串,凜兒那一串,早年間便不知所蹤,聽說被他隨手扔給了一位府上的婢子,如今怎得到了你手中?”
青凝一愣,一顆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猶自不可通道:“公主,這珊瑚手釧真是南海貢上來的嗎?”
長寧是誰,打小金尊玉貴,各色珠寶但憑把玩,一眼便能看出東西的好壞來,她蹙眉:“本宮豈有看走眼的時候?!”
她失了耐心,擺擺手,扶著身側姑姑的手出了門。
青凝還是愣愣的神色,蹲下身去撿那串紅珊瑚,怎麼會是他呢?當年她初入崔府,十歲的小女娘失了父母,倉皇躲進這侯府,偏又碰上姑母逝去,葉氏薄待,倒是這串紅珊瑚給了她些許暖意。
她一直念著崔念芝,無非是貪圖他施捨這紅珊瑚時的純良秉性,如今看來,竟是一場陰差陽錯。
今年金陵的秋冷的早一點,白露時節竟起了霜霧,崔凜踏著沉沉夜色走進這西街口的宅子時,就見青凝正坐在天井中。
她似乎喝了一點酒,微醺的嬌憨,一雙濕漉漉的桃花看住他,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是當年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