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曇沒有躲,他知道,從他出現在窗前的一刻,對方便察覺到了。所以方才那些話,他們若是不想叫他聽見,他是一個字都聽不到的。
他提著燈,下樓燒水泡茶,半路被洛予念截住。
那人抬手,拿指腹蹭蹭他的臉頰,低聲道:“困了就回房去睡吧。”
春曇一愣,摸自己的臉,那處竟有一線微微凹進去的壓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湊近輕道:“剛睡醒,有點渴。”
洛予念便也不阻攔他,獨自上樓,待春曇拎著茶壺回去,仙君已坐在桌前,身旁便是大敞的木箱。
打卷的輿圖被重新展開,以靈力懸在矮幾之上,洛予念坐在燈下不聲不響抽出一本冊子翻開來。
春曇沒有靠近他,只將來回於藥櫃前的腳步盡可能放輕。
好在先前洛予念留下幫忙制香那幾日,已將絕大部分常用香料研磨成粉,可以隨取隨用。
稱量香藥,混合香泥,端入院中,以擀麵杖反複碾壓捶打,製成香丸香線,送入柴房陰幹,眨眼一個多時辰就過去了。
雲厚,雨依舊未下,夜是漆黑的,春曇不知為何,總覺得心慌。
他提燈回到茶室,掛在簷下,洛予念依舊是那個姿勢跪坐在蒲團上,他幾乎是在逐字逐句閱讀洛熙川留下的筆跡,間或抬頭看一眼輿圖,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春曇便彎下腰,拿指腹去抹,卻抹不平。
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拿到眼前看了一看,輕道:“該換藥了。”洛予念苦笑,“怎麼總記不得,不疼嗎。”說罷,他起身去書桌旁的鬥櫃上取藥,手肘甚至碰到了掛在一旁的挎包,卻依舊目不斜視,抓起紗布與藥罐便轉過身,回到蒲團上來。
春曇看著他與自己最大的秘密擦身而過,心中竟沒有一絲緊張,只是倦懶地攤著手等他,垂著眼皮,看他默不作聲替自己拆開舊紗布,清掉掌中已經幹涸的,混著淡淡血色的藥膏,又換上新的。
“方師姐的藥果然厲害。已經癒合了。”洛予唸的神色也有些疲憊,“很晚了,去睡吧。”他輕輕推一推他。
春曇卻逆著他的力,硬向前探身,湊近去看他的眼睛:“你們方才吵架了?”
洛予念眼神一僵,頃刻間又松動軟化,顯出無奈與疲憊,一口氣嘆在他鼻尖上,與他一般,不發聲音地說話:“我不知,該怎麼叫他相信我。”
春曇有些驚異於他的堅定:“你就這麼相信洛熙川嗎?沈祐說的也不無道理,你信自己的師兄罷了,對那個……女……”
“蠱星?”洛予唸的左手又不自覺撫上右手。
“嗯,那個蠱星,你連她都相信麼?”
洛予念沉吟了片刻,驀地做了個春曇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緩緩摘下了,那隻彷彿生在他右手上的白綢手套。
春曇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背。
腦子嗡的一聲,空白了一瞬,他抓起那隻手,捧在眼前用力抹了幾把,生怕是自己看錯,可眼前的的確確是刺青,用力搓到面板泛紅都擦不掉,一串六顆,白花苞幾近成熟,尖上一抹朱紅,彷彿下一刻就要開放。
中原素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之說,刺青乃是大逆不道之舉,可南夷人不同,他們以刺青為美,以刺青為識,分辨敵我,甚至祈願祝福。
每個部族都有自己喜愛的顏色與圖騰,而其中有一個已經消失的部族,名曰百霓,盛産一種叫蘇方的野花,它不單是消腫止痛,活血化瘀的良藥,還能從花枝中萃煮出赤色染料,所以百霓人素愛紅,不惜將這熱烈如火的顏色刺在面板上。
“她救過我。”洛予念不知不覺笑了,“雖然,那時太小,我記不清她的容貌,但,我記得她愛笑,愛唱歌。她手腕,腳腕,還有這裡。”他手指劃過春曇耳後,“都開了紅色的花,她說,是小時候他的阿媽親手替他刺的,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的習俗,希望孩子像開在山間的野花,無懼風雨,無拘無束,放肆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