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終將再會
春曇的耳後連著側頸一麻,被他若有似無的觸碰劃出一道深深的戰慄。
“你……”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說,你見過她,見過那個蠱星?”
“嗯。”洛予念捏起茶杯,呷了一口早已變涼的茶,“在我的家鄉,一個叫素陽的地方。”
洛予念出生那一日,父親死於非命。
臨近年關,取貨的歸途中,家中商船遇上水匪,滿滿一船綢緞不翼而飛不說,屍身收回來,都已經泡得慘不忍睹。
於是乎,他被叔父那房請來的方士算出個“命旺財弱,沖克六親”的孤命來。
“母親,這孩子才出生便剋死大哥,萬兩金的貨說沒就沒。”叔父跪在祖母面前,聲淚俱下,“若真留在家裡養大,那咱們祖上三代,近百年的基業都要敗光的啊!”
三日後,父親屍骨尚未寒,他和母親便被那一家人掃地出門,而父親名下的鋪子,盡數歸於二位叔父所有。
命硬克親的傳言一經散播,外祖母家的舅舅們不肯收留他們母子,也不許他從母姓,而他已嫁做人婦的親姐也做不了夫家的主,只得私下裡偷偷當賣自己陪嫁的首飾,為他們安排了一處簡陋屋居。
母子倆平日裡靠母親給人寫信、刺繡貼補家用,勉強度日,雖拮據,雖只有個乳名,他也平安無事活到四歲那年。
一日,流民忽而自南邊湧入,說是旱災饑荒,逃難至此。起初,豪商富甲們還象徵性地施粥放糧,接濟他們,可當流民開始大片大片病倒時,素陽人才察覺不妙,看著死人身上可怖的血斑,他們終於意識到這些人根本不是逃荒而來,而是躲避瘟疫。
可惜已經太遲了,年關在即,疫病在素陽爆發,整座城鎮都彌漫著燒艾的煙塵,卻依舊阻止不了瘟疫的蔓延。城外的屍堆一日高過一日,很快,刺鼻屍臭與燒屍的焦腐味便代替了艾草味,一些人舉家逃離,逃不掉的,則門戶緊閉,日日祈禱著該死的死完,自己能成為倖免的那個。
阿念與母親的住所簡陋,家門一早就被流民沖破,所剩不多的糧食,醃菜,臘肉,姐姐偷送來過冬的棉被棉衣,和他過幾日生辰新做的鞋帽,以及阿孃辛勞幾年攢下的幾兩碎銀錢,統統被洗劫一空,他眼見著阿孃身上起了血斑,死氣默默將她吞噬,她用最後的力氣說,阿念快跑,快跑。
可他能跑到哪裡去呢?天寒地凍,人心也冷,外頭的小孩只會跟在他屁股後頭喊他喪門星,而後被家人拎著耳朵拎回去,告誡他們不要隨意靠近,免得沾了晦氣。
沒有人會善待他的。所以,他饑腸轆轆地鑽回阿孃的懷裡,想要取暖,卻感受不到一點熟悉的柔軟與溫度。
他餓到昏睡過去,直睡到盛夏。
太陽出奇熾烈,他出了一背的汗,喉嚨幹渴欲裂。
奇怪,素陽的夏明明很涼爽的。於是,他踏進河流,掬起一捧水,可還未等他喝下,他猛地被一股力量壓入水底,一串串氣泡從口中突出,他的胸口被壓的很緊,肋骨都要碎掉一般。
而後,他憋醒了。
他發覺自己仍在阿孃懷中,被棄置惡臭的屍山上,從橫七豎八的肢體縫隙裡,他看到周遭蒙著面巾的人們紛紛點燃火把,遠遠投擲過來。
亂草枯枝搭起的巨大的屍床被潑了油和酒,火焰瞬間竄上來,最下頭的人眨眼便被燒出一股焦味,噼啪的爆燃聲中,他聽到微弱的喘息,無力的嗚咽,看到還在顫動的眼睫,和蜷縮又開啟的手指。
不是人死了才要燒掉的嗎,可他們沒死,自己也沒死啊……
他嚇呆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只回想起阿孃最後的話:快跑。於是,他拼盡全力掙脫了阿孃沉重而僵硬的懷抱,從屍體的縫隙裡擠出去。可他餓得太久,沒有力氣,跑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往屍山高處爬。他爬過冰冷的身軀,爬過一張張陌生的,不能瞑目的面孔,他的眼淚滴下去,呲的一聲,剎那就蒸發成一縷煙。
“那個孩子還活著!怎麼辦!”
“別管了,就算現在活著,鐵定已經染病了,別過去,別碰他。”
火舌從四面八方舔過來,黑煙遮蔽他的視線,灌入他的口鼻,他越是咳,越是無法呼吸,他拼了命爬到屍堆邊緣,火已燃成晃動的高牆,他強忍灼痛,向他們伸出手去求救,又燙的縮回來。
有人無動於衷,有人躊躇不忍。
“他是那個!”他被人認出來,“是楊家那個被趕出門的小孩!一出生就剋死他爹,現在娘也死了,楊家這次一大家子全死了!你說鬼不鬼!”
他愣住,漸漸縮成一團,向後挪動著。模糊的視線裡,都是相似的,覆滿潰爛血斑的面板,他已經找不到來路,回不到阿孃的懷裡了,他喃喃哭,被刺鼻濃煙嗆得嗓音嘶啞:“阿孃……”
克六親。
他總聽人說,卻不懂其中含義,可現在阿孃死了,他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靠近他的人都會死,所以,沒人敢救他……不會有人救他的……
“別怕。”
就在他終於絕望認命之際,溫柔的聲音驀地出現在耳邊,他一激靈,聞到一縷幽香。
香氣濕漉漉的,像早春的清晨,樹木花葉展開帶著露水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