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要幫他洗淨頭發。
洛予念踟躕上前,卻遲遲沒有動作,他還從未在人前寬衣解帶過。
然春曇何其體貼,自然不催他入水,而是淌去河中小沙洲,摘下一片梭魚草葉帶回來。
他拍拍岸邊示意洛予念沿岸側坐,又扶他腦袋一偏一轉,讓長長馬尾自然垂向水面,隨後靈巧地將寬大葉片捲成錐桶。
那人彎著腰,一手舀水傾倒,一手撚著那綹發黏的發輕輕搓洗。
河畔旖旎的春光裡,遊船順流而下,有人為人簪花,有人贈送絲帕,眉眼橫波,羞赧溢於言表。
洛予念乍而想起,民間的上巳,除了女兒笄禮,曲水流觴,射雁司蠶之外,似乎還是年輕男女相會、定情的日子。他心神一動,繼而想到那日阿萱邀約時的侷促不安,與春曇略帶歉意的拒絕,他當初問過一句原因,對方卻沒有回答,反而還邀他……
“香囊。”春曇明明沒看他,卻能恰逢其時地開口。
遠處歌謠陣陣,近前水聲淙淙,他不得不再貼近些才能聽清無聲細語。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
洛予念一怔,他果然是明白的……
莫非真如沈祐所說,這個白玉香囊,不只是謝禮麼?
酸甜的柑橘味被流水帶走,幽靜香氣凸顯,徐徐從春曇領口逸散,無孔不入地流竄,竄進呼吸,竄進思緒,他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視線周遭逐漸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像回到他們最初那一面。
洛予念緩緩轉過頭,與另一簇視線交彙,楊柳風柔,春曇臉上帶著坦然的笑容,輕道:“我既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又怎能接受這樣的情誼。”
洛予念心頭驀地一緊,忽就絞起一陣難忍的痛,半晌發不出聲來,只得屏息盯著他。
他愛笑,所以總讓人忘記,忘記他正在經歷著何等絕望的人生。
浸濕的黑發纏繞在修長指間,襯得面板愈發蒼白,上頭新新舊舊的傷痕也一覽無餘。
沿他清癯的指骨看到纖細的手臂,再一路向上,看他單薄的肩膀,再向上。
項骨平伏,伏犀挺聳,天庭飽滿,龍角豐厚,饒是不精於相學,也看得出這是天生一副好根骨。
洛予念腦中忽而生出個荒唐的念頭,若能將他收入門下,修身養氣,輔以師伯的丹藥,假以時日,說不準他的頑疾能被抑制,好轉甚至是痊癒呢?等到那時,他是不是就能沒有顧忌地,接受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心意了?
可……他願意投身仙門嗎?
就算願意,他甘願進入被人指指點點的滄澐嗎?
假使甘願,師伯師尊都已不再收徒,讓他拜在誰的門下好呢?大師兄行代理掌門之職,又已收兩徒,眼下分身乏術,而二師兄重傷難愈,致性格乖戾暴躁,春曇又口不能言,會不會被委屈怠慢?觀雪師姐常年遊歷,看似無心再收徒……
洛予念不禁嘆了口氣,怪只怪自己修為尚淺,仍需歷練,現下收徒,實在勉強……
或許是感受到他的懊惱,春曇俯身,詢問似的挑眉看著他,澄澈的雙眼背光也明亮逼人。
微翹的嘴唇動了動,他一身白,像穿著滄澐外門潔淨的弟子服。
恍惚間,洛予念彷彿看到他持劍的樣子,還隱隱聽到他嘴裡叫一句師尊,登時腦袋一懵,紛亂思緒剎那間打成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