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這語調像是聽到過!)
蘇北水鄉,河漢交流,到處是獨木橋。肖淑梅一見這種橋就兩腿打顫。他從前邊拉她,從後邊扶她,幫她背揹包,拿道具。埋怨她說:
“連橋都不敢過,算什麼當兵的!”
“這也叫橋?你看看我們無錫的橋!木造的,石搭的,弓背的,太湖有一座萬浪橋,在月光下看去……”
(天!怪不得這橋我像是見過!)
一個月演出完了,臨走前淑梅給徐大為拆洗了棉襖,還給他棉襖上縫了一條雪白的襯領。回到部隊,大家說他一個月的工夫變得乾淨了,文雅了,學了不少知識分子腔。還有人開玩笑說:“怎麼沒把你那小放牛的妹子帶回來作媳婦?”徐大為臉紅著把那人打了幾拳,可是心裡想起了肖淑梅。像丟失了什麼,半晌打不起精神來。
過了兩年,在沂蒙山區,部隊從文工團駐地村外經過,徐大為到團裡去看了一下,大家都熱情地拉住他說這說那,有個調皮鬼就喊:“淑梅,淑梅,你那牧童哥來了,你怎麼倒躲起夾?”
人們嘩的一聲笑著閃開條空,原來淑梅躲在人後邊呢,紅著臉,笑嘻嘻的,長高了不少。她跟徐大為握握手,只是看著他笑,什麼也沒說。隊伍在行軍,說笑幾句,徐大為就跑步去攆隊伍,淑梅追上他說:
“以後寫信好吧?”
打完萊蕪戰役,徐大為寫了封信給淑梅,說的全是打仗的事,可一直沒有回信。淮海戰役的時候,正在戰壕裡休息,一排長拿著一把信來挨個分發,最後留下封,大聲問:“大家猜這封信是誰的?”
班裡新戰士工二保才結婚,偏他沒拿到信,大夥都說是王二保的,王二保臉紅著低下頭去了。可一排長開啟信大聲念道:“牧童哥,你好……”一下子戰壕裡像炸了顆六〇炮彈,都衝徐大為笑起來。徐大為一把從一排長手裡把信搶過來,揣進懷裡就鑽到避彈室去了。他沒有看信,只覺得滿臉發燒,彷彿是被人揭發了一件醜事,丟人的事,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想要不要向指導員彙報一下,說明一下,把信給指導員看看,證明自己沒作什麼腐化墮落的下流事,信裡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可他又當真希望信裡有幾句只說給自己聽的話,他正戰戰兢兢地開啟那封信,衝鋒號響了。在這次戰役中他負了傷,信還沒來得及看就遺失了。此後南下,渡江,剿匪,他再也沒工夫想這件事。等到他想起來,又寫信給淑梅。信卻被退了回來。她已離開文工團,到什麼地方學習去了。
他為這事煩悶了幾天,慢慢也就淡了。此後他像所有的人一樣,忙於工作,學習,戀愛,結婚,犯過失,受表揚,再也沒想起過她。
五十年代末,有一個老戰友到徐大為工作的城市出差,順便來看望徐大為。喝酒時,趁徐大為的愛人去做菜的空當兒,他對徐大為說,有一次他到個外事部門去公幹,意外地碰上了那個唱小放牛的妹子。
“看樣生活得很不如意呢!抱著個孩子,可又說沒有愛人,大概離婚了。她說她很快要從那個單位調出去。而且不知怎麼搞的,這麼多年的老同志,好像還沒有入黨!”
徐大為想往深裡再打聽,可那位戰友沒作過調查,一無所知,這一點情況,也全是她自己話裡帶出來的,據他說,她對老戰友並不熱情,連句請到家裡坐的話也沒講。
徐大為心想:“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他暗暗地煩悶了一兩天,又淡下去了。從此再沒機會談起她,想起她,終於連這個名字也從記憶中抹掉了。*****中,正當他挨批挨鬥的緊張關頭,不知從哪裡來了兩個夾黑皮包的外調人員,開口就說:“你跟肖淑梅是很熟識的了,講一講關於她的事吧,爭取立功贖罪!”
“肖淑梅?”徐大為愣了一下,幾乎是自語地說,“我不認識叫這名字的人呀!”
來人拍桌子,瞪眼睛,並說不劃清和特務分子的界線對他的案情極為不利。可是天地良心,他實在想不起來。來人只好拿出一張穿幹部服,戴著某中學校徽,瘦削,蒼白的女人照片給他看。他看了一眼,更加肯定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來人啪地一聲,把桌子拍得山響,又扔出一張發黃了的照片。徐大為揀起來一看,是“小放牛”劇照。
“這個男的就是你!賴不掉了吧!”
他想再看一眼,可是照片被奪走了。他無可奈何地寫了個十幾個字的證明材料:“二十年前我和她同演過小放牛,特此證明。”
這本來該引起對她的回想,關心。可他自己正白天挨鬥,夜晚寫材料,頭腦已經麻木,而且沒有一點空隙了,竟連煩悶一下的機會也沒有。這些片片斷斷,都是他看到青苔上的刻字後才想起來,而且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這麼系統的回想。他後悔剛才沒主動問一下她的姓名,從而失去了相認的機會,這一生不會再有這麼個機會了。她到底碰上了些什麼事?什麼原因促使她走這麼彎曲的道路,她的笑容後邊有悽然的神色和淚光,她在刻劃自己的名字,自己對她的不幸也負有一分責任吧!
開會的時間到了。他心緒紛亂地走回賓館,投入了正常的工作日程。開會,發言,爭論,協商……終於把他的注意力扭轉了過去。吃過晚飯,他平靜了些。又一個人漫步走向萬浪橋。
湖水仍然一平如鏡,幾隻水鳥繞著白帆盤旋,鳴叫,淺淺的漣漪自船邊散開來,散開來,在岸邊發出嘆息般的輕聲。
他踏上橋身。用手撫摸那溼涼的青苔。他明白了她對祖國的依戀心境,覺得她是在侵吞自己炮製的苦藥,無心再責備她了。她把他自己的名字和她對童年、祖國的懷戀扭在一起。這也許是她一生最甜美、最不夾雜苦味的一段回憶了,讓她保留著吧。幸虧沒有認出她來,沒有擾亂她……
月亮升出了水面。遠山,近樹,靜止在水上的白帆,間或閃光的燈塔,都蒙上一層夢境般的光華。他漫步走下橋頭,沿湖岸走了三二十步,又回身眺望萬浪橋,它像個嫻靜的少女,月光下安睡在漣漪上。肖淑梅當年給他講的萬浪橋,正是這個模樣,可它已不屬於肖淑梅了。看到她對故國戀戀難捨的悽苦心情,才感到生長在祖國土地上,為祖國獻身是多麼值得珍重的幸福。過去了的生活,回顧起來總有些像幻覺,像夢境。可是工作的成果,勞動的成果卻實實在在地留下來。像這座橋,誰也記不得造它的那些人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是怎樣生活的了,可橋依然存在著,為一代又一代人服務。只有勞動是永遠實在的呵!
他加快了步子。明天就要離開無錫,有幾件工作要連夜把它做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