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相識,很不情願。是在戰戰兢兢、猶猶疑疑、不愉快甚至沮喪的心情下見的面。想想看,清理階級隊伍的旋風還在盤旋,我被打成了“**文人,文藝黑線骨幹分子”,“帽子拿在群眾手中”,正在“以觀後效”的時候,突然通知我:一個日本學生代表叫做喜多村秀美的,指名要見我。
我說:“我從來不認識什麼喜多村秀美,不見她!”
專政組長叫章德正,習慣性地把個舌頭從嘴角舔出來,斜著眼看我說:“你隱瞞了海外關係,現在暴露了,想不認這壺酒錢嗎?拿我們當‘老憨’嗎?不行!必須見。為了對你負責,我陪你去。記住,就說我是你的朋友!”
在賓館會客室裡,我見到一個身材苗條,穿玫瑰色裙,潔白上衣的姑娘。臉型很平常,可是一笑起來就彷彿全身都閃出了光彩,把周圍景色都照亮了。她用帶山東口音的漢語說:“爸爸叫我務必來看看您。他說我可以稱呼你哥哥!”
“您父親的大名是……”
“喜多村信一郎。”
“對不起!我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他。”
喜多村秀美拿出在書本內夾著的一片白布,小心地遞給我。章組長立即伸長脖子湊近來看。布面上用毛筆寫著我的名字,還有“O型”兩個字,墨色已經淡了。
我壓制住激動。面對秀美、而實際卻是說給章組長聽的:
“如果沒記錯,這是我當華工時佩帶的血型符號。可是請原諒,我仍想不起這和喜多村先生有什麼關係?”
“您和他在巖國一個小食堂見過面。在場的還有孫伯伯。爸爸送你一件襯衫,你換襯衫時把這個掉了。”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像是有過這麼一次遭遇。
“你也在?”
“那時我還沒出生。爸爸和媽媽是在那以後才結婚的。”
模糊的記憶開始清楚了一點。我忍不住第二次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問她爸爸身體情況怎樣?她說她爸爸中風了,半身不遂,終日躺在床上,媽媽很健康。
“你在上大學嗎?”
“學法文,也學英文,還自學了中文。本來想考語言學位的,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
“我想革命。”
“於革命就不需要學問嗎?”
我的“朋友”一直在用眼睛射出芒刺,刺著我的後脖梗,這時他忍不住了:
“日本朋友到中國來是取革命經的。你倒向人家販賣資產階級的知識至上論。什麼學問?世界上只有一門學問,那就是階級鬥爭!”又對秀美說:“我看你只要學會中文,能讀‘紅寶書’,就夠用一輩子的了!姑娘,我贊成你一心鬧革命。不能忘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要有大無畏的徹底革命精神,要用我們的雙手把舊世界打個稀巴爛!要決心打出世界一片紅!”
我本以為這些話會使喜多村秀美感到唐突,沒料到她竟十分讚賞,點著頭連連稱是。她說她早就不滿意日本那個腐朽的社會了。人們一心追求物質享受,從而成了物質的奴隸。青年人給毀了,不是不顧一切地學習謀生手段,就是看破紅塵、醉心於燈紅酒綠的腐朽生活。革命的抱負、人類的理想都在物質世介面前褪了色。一些讀過革命文藝書籍的青年,不滿意這個狀況,立志改造日本的社會,要恢復人的理想和良知,要消滅罪惡的剝削制度,可就是不知道從哪裡入手。各種政黨提出的各種政綱,她認為都是荒謬的,不是欺騙就是吃語……
“很簡單!”章組長把手一揮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槍桿子底下出政權!方向路線問題,毛**早就制定好了,就看你們幹不幹!當然我們只能幫忙、不能代替,因為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只是變化的條件嘛。”
我疑心對一個日本青年說這些話是否得體,但又無權阻止他。只好說:“章組長說的是中國的道理,日本的事怎麼辦,當然只有你們才最懂得……”
章組長瞪了我一眼,把我的話給堵住了:
“毛**的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這時秀美的幾個同伴也到會客室來了。從她們的神色和笑聲中,我看出她們都是贊同章組長的宏論的。她們叫秀美當翻譯,熱烈地和章組長交談起來。我完全成了局外人。後來,她們又請他簽名。他答應領她們去某個紅衛兵司令部參觀訪問。只是在我告辭的時候,秀美才急忙回到臥室取了一個包袱來給我,說是他爸爸送我的。他爸爸在廣播中聽到受批判的文人中有我的名字。先是懷疑是不是我,後又擔心我的安全怎麼樣,所以要她打聽一下我的地址,務必來看我。
“看見你安全,我們放心了,希望你繼續革命,不要落伍。”她又改用日文問我:“章先生說的話很有吸引力,他是理論家吧?對我們很有教益。”我說:“話都是書本上印著的。不會不對吧!符合不符合日本情況,你要自己考慮。”章組長眼睛盯住我不放,很懷疑這兩句日文的內容。
“我告訴她,你講的全是書上印著的。不會錯!”
秀美笑著點點頭,章組長這才不無懷疑地和我一同告辭走出。路上我就把那包袱向章組長“交公”了。他開啟來看,見是一隻脫胎漆的花瓶和一張名片,便鼻子裡哼著說:“不送一些有實用價值的東西!資產階級的虛偽性全暴露了。”名片也沒給我。但我看了一眼,地點是巖國的一個什麼地方。
這天晚上,章組長宣佈叫我搬回牛棚,重新接受審查。並召開了第一次複審批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