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孝純伸出一個手指,指著我說:“你閉上眼,想象一下,假定現在不是1984年,而是1976年。早春,陰沉的天氣。這座樓不是在郊區,而是在北京城裡一個鬧市附近。樓下有造反派、武衛隊把守。空蕩蕩的樓上,只有四個‘罪行重大’的專政物件。”
“四個?在這幹什麼?”
“擦玻璃!”
康孝純進一步的說明道。
1976年清明節前個把星期,有幢五十年代蓋的大樓(當時在北京是最高的樓之一)為了承擔重要的外事任務,翻修一新。修完了,負責翻修工程的某建築公司就拆了架子,報請交工。甲方來驗收時,發現工程雖然完了,卻沒有擦窗戶,從一層到樓頂,每個窗戶都汙穢不堪。有的掛滿了白灰水泥,有的被塗抹上了文字的圖畫,一般的畫畫也罷了,偏在最最革命的口號旁邊畫了幾幅人類最古老的**圖畫,甲方是很有權力的部門,命令乙方三天之內必須把玻璃擦乾淨。不然耽誤了使用,要追究他們的政治責任。乙方當然不敢違令。可是腳手架全拆了,三天連架子也搭不起來。儘管又開“誓師大會”,又用“大批判開路”,唸了許多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還是沒人肯上去玩命。逼急了,人們就說:“只有讓造反起家的***負責人帶頭上二十層樓的窗戶外邊去擦玻璃,大家才肯緊跟。”這負責人和隊長們研究了幾次,覺得自己帶頭上固然可以,可這帶有片面性,不符合毛**關於領導幹部要學會“彈鋼琴”的教導,還是“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好,就把懸在高空擦玻璃的光榮任務交給階級敵人去幹,說明這是對他們的關懷與信任,給他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個工地共關著四個階級敵人,一個“走資派”,姓張;一個“右派分子”,姓王;一個“特務分子”,姓李;還有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是個女的,姓趙。前邊三人的罪行,跟其他“走資派”、“右派分子”大同小異,不必多說。這位趙同志的罪行有點特殊。她是個會計,也算知識分子。可很遵守舊道德,生了個兒子,自己不起名,偏請她婆婆給起名。婆婆沒文化,認為解放後“人民”兩個字最吃香,“人民幣”、“人民服”、“人民警察”、“人民小吃店”,什麼都叫人民,就給她孩子起個奶名叫人民,這還不算,從此對她兒媳婦也改了稱呼,叫她“人民他媽”,一到吃飯時,碰到小趙不在屋,她就滿街去喊,“人民他媽,吃飯羅!”
小趙當會計,遵守財務制度一絲不苟。*****起來後,造反派們要串連,要制武器,要支援本派哥兒們鬧革命。一來領錢她就死摳條文,不肯發錢。造反派就貼了張通令說:“中國人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只有一位,怎能另有一個人民她媽?趙××以人民他媽自居,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一查,她爹解放前賣豆腐僱過一個夥計,屬於資產階級之類,便把她揪出來定了個現行反革命。婆婆嚇死了,小孩被外地工作的丈夫領走了,只她一個人蹲在“牛棚”裡。
簡斷截說吧,就把這四個人弄到十一層樓上來了、扔給他們幾塊抹布,一盒去汙粉,交代清楚:“到時候有人送飯來,不擦淨裡裡外外的玻璃,別想囫圇著出這個樓。”因為樓上太冷,造反派說完就到樓下門衛屋中烤爐子去了。
這四個人全是在“牛棚”被專政慣了的。開始來時,互相既不敢說話,也不敢隨意朝窗外亂瞧。幹了一陣,看到身後當真沒有人拿鞭子在監視,精神上就鬆懈了點。先是使勁的咳嗽、嘆氣,看看並沒人來制止,隨後就升起一股想要互相說說話的慾望。你看我,我看你,彎彎嘴角,皺皺眉頭,可就沒有人挑頭說第一句。這時老張(就是那個走資派)正一手抓住窗欞,兩腳踏著半邊窗臺,身子懸在樓外空中,用另一隻手擦窗戶的外側。其他三個人都還在擦內側。老張吊在空中擦完一扇,連害怕帶累早已氣喘吁吁,便跳下窗臺挑頭說了第一句話:“咱們歇會兒。”那三個人就跟著他坐了下來。
幹活時還好忍,這一坐下休息,要說說話的慾望就更難抑制了。又是老張帶了個頭:“難得有這點自由,聊點什麼吧!”
老王說:“造反派要知道……”
老張說:“就咱四個人,裡邊還有人打小報告嗎?”
老李說:“說廢話,別說閒話,他們知道了也上不了綱。”
老張說:“你的主意好,你頭一個聊。”
老李想了想,說:“咱不是擦窗戶嗎,我講個跟窗戶有關的故事。”
好多年前(不是現在,與現實無關),在美國(揭露的是帝國主義國家,與我們無關),有一作家住在二十層樓上的一間房子裡。恰好那屋裡有一扇窗戶跟這座一樣,衝著一條又長又直的大街。他的桌子就放在這窗前。
有天晚上,這位作家坐在桌前工作。由於全神貫注在作品中的人物命運身上,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所以他中間停下筆來點菸的時候,看到窗外迎面有人朝他走來,他並沒介意,仍想著他正寫的文章。
他吸了口煙,想休息一下眼睛,就習慣地又朝窗外望去。就在這吸一口煙的功夫,迎面來的那人走近了,他這才看到這人身上還揹著個東西。開始還看不準背的是什麼,但那人一步步走近,也一步步升高,眼看和他位置相平了,才看出他背的是一口上了銀漆的棺材。
作家心裡挺奇怪:“這重重的東西,為什麼一個人揹著?”他剛這麼一想,迎面那人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就抬起了頭,這時已經離著作家的視窗很近了,作家看到這人臉色蒼白,一臉怒容,不由得打個冷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坐在二十層的高樓上,時間已是午夜,就大叫一聲,用手捂上了臉。
這一聲叫後,四周又恢復了沉寂。作家聽了半天沒動靜,把手慢慢從臉上拿下來,再看窗外,仍然月光如水,往下看,一條白淨淨的大路空無一人,一直伸向無限遠處。
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這是寫作時間太長累花了眼,便洗洗澡睡覺了。此後一切正常,他也就淡忘了這件事。
幾年之後,他去另外一個城市辦事。他要去的那個部門,在一座摩天樓的最上一層,那時還是舊式的電梯,由專業電梯工開動。他走進這幢大樓時,正有一群人撞進電梯,他緊趕慢趕,偏偏趕到電梯跟前,電梯工把門關上了。他忙敲敲門,喊了聲:“對不起,等等我。”
電梯工聽見聲音,把門重新又開啟了,笑著點點頭說:“對不起,請上。”
作家點點頭朝電梯工一看,不由得把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心想:“這張臉如此蒼白,怎麼像在哪兒見過?”再一想,不得了,正好就是那晚上看見的揹著棺材的那張臉,他猶疑了一下,從門口退回來了,朝那張臉點點頭說:“對不起,我想起一點別的事。”
電梯門又關上,並且開動了。作家決定今天暫不上去辦事,先把自己神經安定下來再說。他轉身朝樓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聽到背後一聲巨響,數聲慘叫,忙回頭看,那電梯斷了鋼繩,從幾十層樓上摔下來了,電梯上的人全摔成了肉醬。
這事成了轟動一時的慘案。警察和司法機關登報徵求目睹此事者出來作證,以便把案情查清。作家認為自己責無旁貸,便主動應召到警察局去提供見證。他受了警方歡迎,也受了更多的人注意。大家紛紛問他:“你既是匆匆趕來上電梯的,為什麼臨時又改了主意呢?”他如果會撒謊,只說:“我忽然想起忘了帶一件必用的東西,趕緊回去取它,就沒有上。”這事也許就完了。偏他是個誠實入,把撒謊看得和偷竊一樣可恥。況且,照實把自己的奇遇說出來又有什麼不好呢?便把他半夜從視窗看到開電梯人揹著棺材的事如實說了。這一下可譁然了,誰信這套鬼話呢?這顯然是騙人,為什麼要騙人?他心裡有鬼,他乾的事不敢公之於眾。於是旅館主、偵探、死者家屬、新聞記者、打抱不平的,各種人組成統一戰線,朝他圍過來,要他交代實情。他覺得受了侮辱,一怒拂袖而去。這一舉動可是熱火上澆油,人們動用輿論工具,在報紙上,電臺上向他群起而攻之,這統一戰線隊伍越來越大,大家作了各種推理和猜測,這回輪到別人拿他當材料寫小說了。
有人說他欠了遇難者中某個人的大筆債務,為了逃避償還,他把電梯破壞了,引誘那人上去,他自己卻及時跳了下來;有人說他和某保險公司有仇,為了使那個保險公司破產,他製造了這場慘案,因為這電梯和坐電梯的某個大亨是在那間公司保了險的;也有人說他是受了另一家電梯廠的賄賂來作這件事的,因為那家電梯公司和這墜毀的電梯製造商正在競爭……儘管並沒有一件猜測能成定論,有一件事卻無形中有了定論,即這個作家確有謀財害命的嫌疑,連警方也要立案對他偵察了。作家原來認為那晚上從視窗看到的景象救了他一命,是他的造化。現在才發現那景象給他帶來的災難遠比死了難受。他連死的權利也沒有了,一死便更加證明大家推測的有理,而活下去實在不如在電梯上突然死去來得舒服。
老李講到這兒不再講吓去,大家互相看看,誰也沒說什麼,就接著幹活去了。老張又掛在外邊擦了一扇窗戶,招呼大家第二次歇氣兒。
第二輪休息時,大家叫老王講,老王也講了一個臨街的視窗的故事。
好多年前,也是在個外國(到底多少年?什麼國家?都不必管他。反正不是中國,不是現在)。有個大學生獨身住在一座高樓的第二十層樓上的一間小屋裡。屋子有面窗戶臨街,窗下是條橫街。街對過也有一幢高樓,是一家旅館。那旅館有一面窗戶和他這視窗相對,如果開啟窗戶,互相能隱約看到對方屋內情形,卻聽不到聲音。
快到期終考試了,年輕人日以繼夜地複習功課。這天他念書唸到深夜,正是萬籟俱靜時,他聽到一陣爭吵聲。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對面樓上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和他正對面的視窗燈光通明。燈下兩個漢子正在廝打。一個年紀大的邊抵抗邊往門外逃,一個年輕人幾次把他揪回來摔在地上。那個老人急了,把頭伸向視窗似乎要喊叫,就在這一剎那,年輕人從後邊撲上去,雙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看著他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又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才鬆開手,從老人西裝口袋掏出包什麼,察看一下,揣在自己兜裡,匆匆開門走了。老人再也沒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