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出題目,大家作文章,這辦法可以,這題目我不贊成。沒準老陸早寫好一篇稿子在抽屜裡歪著呢,篇名就叫《臨街的窗》。他以有準備有把握來對付大家的沒準備沒把握,當然穩操勝券。對這位姑蘇秀士,是不可掉以輕心的。
我搜尋枯腸,把與“臨街的窗”有關的一切記憶,一切構想全翻出來。先想了個愛情故事:(這年頭愛情故事最熱門兒)有個穿夾克衫、牛仔褲的青年在街上走路,冷不防被一件什麼東西砸昏了頭。正要破口大罵,抬頭看見樓上視窗裡探出來一個梳著“清水掛麵”髮型的腦袋。月亮樣的臉兒,星星樣的眼兒,銀鈴似的嗓兒,柳枝似的款兒……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還想好一個戀愛加自學成才的故事,(這比單寫戀愛更有思想意義)男的上中越邊界保衛祖國去了。女的白天堅持生產,晚上讀電視大學法律系。天天自學到深夜。周圍所有的視窗都暗了,只有她的窗是亮的,她總喜歡掛個桃江色的窗簾,視窗又臨著京津唐高速公路,於是她的視窗就成了夜晚行車的司機們的燈標,司機們說起路線來也都說“看見桃紅色視窗往左拐!”或“距桃紅色視窗還有二十里!”最後有志者事竟成。男的在前方當了英雄,女的在後方拿到大學文憑。
這兩個構思,我有把握寫出來一定出色。準把別人寫的同題小說鎮住。連陸文夫的也鎮住!我沒寫是因為這倆構思還有點小毛病,容易叫人誤解,以為我是抄襲的。前一個使人想到施耐庵,儘管男主人穿了夾克衫、牛仔褲,還是有點像西門慶。後一個叫人記起孫犁老師,雖然把窗外的大河換成了大街,船改成了汽車,那盞燈可鐵案如山。兩位大師一個在幾百年前,一個在幾十年前,都打過視窗的主意,逼得後人沒路走,真有點兒令人遺憾。
既然虛構的故事容易與前人撞車,就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中去找材料。
我有一個好朋友,住在五樓之上。他家就有個視窗臨街。夏天坐在他家窗下乘涼,常常會有意外的收穫。不定什麼時候有東西從視窗飄然而下。也許是枕頭,也許是拖鞋,大件的還有門簾。這兩口子愛吵架,一吵就爭著扔東西。還專門往窗外扔。好在二位動中有靜,不管上多大火,扔東西的時候仍忘不了挑挑揀揀;專找不值錢又摔不壞的扔,這才一直沒有砸傷過人。但對乘涼的人究竟是個威脅。可誰也不敢去勸,越有人勸扔得越厲害。幸虧鄰居有個小青年,是學說相聲的,想個主意,把他們勸好了。人們才又能繼續在那窗下乘涼。他這勸的辦法也有點特別。不是越勸火越大嗎?他勸到火頭最高時,就幫兩個遞東西供他們扔。先遞一件舊襯衣,男的接過去扔了。又遞一把破笤帚,女的奪去扔了。第三件他就把桌上十四寸彩電抱了過來,勸他們說:“這個沉點兒,兩人一塊扔吧,摔這個才解恨!”
這個材料雖有趣,可思想性差點,也不能入選。我就擴大挖掘面,找一位鄰居去採訪:
“您知道有關臨街的窗戶的事嗎?”
“誰家的窗戶?你們家的還是別人家的?”
“當然別人家的。”
這位當過治保委員,用懷疑的眼光盯了我半天,才小聲說:“這麼大歲數了,學點好。關心別人家的窗戶幹什麼?”
冥冥中自有神助,我們兩人對話,叫另一位鄰居聽見了,這位鄰居叫康孝純。
這位康工程師,讀過我的《雙貓圖》的人會記得他,是個當了二十幾年“內定右派”的老實人。如今卻成了老來紅。掛了好幾個“學會”和“協會”理事頭銜,一面在北京一個大建築公司當總工程師,一面還兼任深圳某個廠家的工程顧問,三天兩頭飛翔於北京廣東之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你要找材料寫小說是吧?臨街視窗的故事您想聽幾個?”
我說:“您能講幾個?”
他說:“我蓋了一輩子房子!假定一棟十五層樓房有兩面臨街,每層每面三十個房間,就有900個視窗臨街,哪個視窗內外不發生點故事?”
“您這麼說可透著玄。”
“一點不玄,這還只是說我親自參加蓋的房的視窗,要再加上我聽來的關於視窗的故事,那就更沒數了……”
我說:“既這樣您就行行方便,給我講一兩個,好不好?”
“好。可今天不行,我得回去查查日記,翻翻資料,等我作好準備再跟你講。”
我以為他是說說玩的,便由他去了。仍然絞盡腦汁自己打主意。星期六晚上,我正為想不出結果咒罵天地鬼神,管傳呼電話的大嫂在外邊喊我去接電話。
電話是康工打來的:“您還要聽臨街的窗的故事嗎?明天提幾瓶啤酒,一包燻豆腐乾,到西郊魯谷村414工地找我。明天工地休息,我告訴值班人員在門口等你。”
我仍然認為他可能是開玩笑。這位工程師辦什麼事都嚴格準確,一絲不苟。連開玩笑也認真嚴肅地開,板著臉叫你分不出真假的時候是常有的。但我還是按時去了,並且背了四五瓶啤酒,一包燻豆腐乾,一斤月盛齋的醬牛肉。我想即便是個惡作劇也還是有趣的,我願意上這樣的當。
這個414工地,在魯谷下了地下火車後,還要走十幾分鍾,在舊魯谷村西頭一個丁字路口,是一個塔式高樓,已經建到第三十二、三層了。滑動腳手架還在向上升,不知總共有多少層。因為沒完工,周圍還用刺鐵絲攔著,我找到入口處,上了年紀的看門人正拿著一頂安全帽在收發室等我。他說:“康總在二十一層等你。”並把我引到了一層入口。
這座樓走近了遠比在路口看著大得多。按佔地面積看和著名的東京“京王普拉札”大小差不多。星期天,工地上空無一人。主體結構雖起來了,裝修活兒還全沒動。所以樓裡邊黑暗、潮溼,到處是碎磚斷鐵又寂無人聲。走著走著我突然有一種一個人在深夜裡獨行的感覺。樓梯是裝好了,但既沒有攔杆,也沒有抹平,一層一層爬上去,既吃力又擔心。身上這一揹包酒食,隨著攀登的高度而加重分量,我的興致則隨著包裹分量加重而逐步降低。
我終於爬到了二十一層。
康孝純坐在正對樓梯的一間屋裡,屋子正中,反扣著一個裝灰漿的半截鐵桶,大桶四面放了四塊半頭磚。他自己坐在靠左側的一塊上,其餘的幾塊空著。看我上了樓梯,他站起來朝我招招手,我走進了屋子,他指指扣著的大桶說:“東西放在這兒。”
我把包放下了。
“咱們現在就談吧。”他正正經經地說:“你要錄音嗎?”
我說:“我、我以為你也許開玩笑,沒有帶。”
“我給你預備了。”他回身從他坐的地方提起個綠書包,拿出箇舊式的,人們叫“磚頭式”的黑色錄音機。推推我的揹包,也放在大桶上。然後又朝我招招手,走到並排的三個視窗前邊。
“你先看看這個環境。”
站到窗前,才知道我離開地面有多高了,道路像一條鑲了綠邊的淺灰色帶子,垂直掛下來,到樓跟前又分作兩條,向左右延伸出去。汽車像硬殼甲蟲,無聲地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