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蜀使者盧紀成到達金城之後,見蘭州如此荒涼,心中不免帶著幾分輕蔑,薛復對他卻禮貌周全,又親自護送他已經使團前往涼州。
涼蘭兩州為河西重鎮,在許多時期兩州經濟總量便能超過河西其它各州之和,但這時盧紀成看到的卻是一片片的荒涼,從金城到廣武,從廣武到昌松,一路上都是散放的牧民,涼蘭涼州有上百萬畝農田,數千萬畝草場,水草豐茂而且接連成片,但農業卻破落了。同樣面積的耕地能養活的人口在牧場的十倍以上,故而農村人口必較牧場集約,有一片數里方圓的農田便可形成村落,但數十里方圓的草場卻未必能讓一個部落長久定居,所以盧紀成沿途看到的零零星星的帳篷。西南地勢狹窄,盧紀成到了西北後大覺眼界一寬,但視野大了,人就越發顯得渺小,盧紀成自然而然便越發覺得西北荒涼。
這日過了廣武,走了十餘里,中途竟沒一個人影,盧紀成嘆息道:“我也常聽說西北窮苦,只是不知道窮困到這個樣子。安隴萬里疆域,嘿嘿,只怕還不如我西川百里之地!可見地不在廣,需得富庶才行。”
他這兩句話雖有自誇的成分,倒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以成都平原的面積而論,放在大西北不過巴掌大的地方,但所出產的財富只怕可以當得眼下河西全境了。
薛復身邊的侍衛聽了這句話心裡都老大的不舒服,薛復卻顯得很淡,道:“西川天府之國,薛復聞名已久,若是太平盛世,也會祈求自己能夠降生在那裡的。”
盧紀成道:“太平盛世?那如果是亂世呢?”
還沒等薛復回答,遠處天空與草地相接之處竄出一支騎兵來,也沒亮名堂,也沒打旗號,逆風呼呼呼闖到附近,勢若乳虎,盧紀成嚇了一跳,驚道:“哪裡來的兵馬!薛將軍,是你的手下麼?”
薛複道:“不是。”
盧紀成更慌了,雖然強自鎮定,但他畢竟是文臣出身,臉上仍然露出驚駭之色,待那隊人馬奔近,盧紀成才看出那並非一隊“騎兵”,而只是一群少年騎士,看上去都不過十五六歲,衣衫襤褸,帶著些沒鞘的刀劍,但個個肌肉如石頭,面目似野獸,衝到附近望見薛復的旗號停了下來,為首幾個少年交頭接耳了一下,忽然呼嘯著離開了。
薛復東來以後對河西東部的民系情況曾做多方探訪調查,這時一見這群人,便猜是一群漢蕃混血兒。
吐蕃高原上的胡化之族,有一支其實來自中原,在上古時期與華夏族關係密切,甚至便是說兩族同祖也有可能,薛復雖然不知道這一點,但透過探訪也知道有不少蕃人在唐末戰亂後遷入河西一帶,與這裡的漢民混居,期間也有漢人蕃化的,也有蕃人漢化的,漸漸形成上百個農牧部落,情況十分複雜,但比較統一的是——這些人大多能說唐言,同時又都信佛。
薛復心道:“涼蘭諸州的蠻野部眾雖然暫時被我鎮壓,但根本問題尚未解決。”只是有外邦使者在身邊,不好當場下令去追究這事,卻笑著對盧紀成道:“川西天府之國,可找得到這等少年麼?”
盧紀成道:“我巴蜀乃物寶天華之地,文德昌盛之邦,三尺小兒也都知書識禮,怎麼會年紀小小就如此胡衝亂撞、野蠻無禮?”
薛復笑道:“我可以回答尊使的話了,若在太平盛世,我實願意降生於川西之地,可放在如今這個亂世,我卻願意和剛才這群少年一般,佩刀縱馬,舔血縱橫——盛世用文,亂世用武,那些亂世的文治之國,終有一天註定都要身為強橫者的臣俘,所產再多,文德再盛,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罷了。”
盧紀成臉色沉了沉,冷笑道:“剛不可久,刀馬再強橫也總有斷折的一天,但文章道德、華彩風流卻可流傳千年。”
薛復笑道:“我輩從虎狼窺伺中殺出來,今生便只馬上打天下,文章風流的事情,留給子孫吧。”
又走十餘里,漸漸見到一些車馬——卻是從西邊來的商人,過了昌松,農田漸漸成片,情況比起蘭州西北部要好多了,但在盧紀成眼裡,仍然只是不太荒涼而已。
張邁聽說蜀國使團開到,親自帶領鄭渭、李臏、鄭濟、奈布等出城相迎,滿臉俱是笑容,當晚大擺酒宴,陪侍的卻是一幫文臣與鄭濟、奈布等大商家,薛復交付任務之後便自去休息,他的妻妹也已經取到涼州了,郭汾在城中給他們安排了一座半舊的屋子。
涼州百事草創,撥給張邁、薛復等高層的住處也頗為簡陋,只是兩件臥室,一個院子,別說比不上高昌、龜茲,比起疏勒來也遠遠不如,更是遠遠匹配不上薛復的身份。鄭湘本來就一肚子不滿了,這時見張邁宴請使者,沒請薛復,更發起脾氣來,薛復好聲好氣地勸著嬌妻,說道:“元帥沒看輕我的意思,你別多心。”
他們住的地方離張邁宴請盧紀成處不遠,偶爾還傳來陣陣歡笑,鄭湘更是惱了,道:“沒看輕你?哼,我二哥三哥都列席了,連石拔的大舅子都入席了,你辛辛苦苦護送使者來,卻連被酒都沒預著你,還說沒看輕你呢!”
薛復笑笑,說道:“元帥的意思,你不懂得。如今涼州城內有三位上將呢,其他兩位也沒入席,入席的不是文臣,就是商人,很明顯元帥相中的是巴蜀的財富,這會宴席之上不是行酒令,就是鬥詩歌,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適合。”
鄭湘就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才又說:“可是,可是……可是元帥為什麼不封你做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