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不在意啊。”
“我以前是在意的,現在不在意了,不就是死嗎?死就死唄。”他環視一圈,把每一個同事都仔細看一遍,戲謔地笑。同事們被他看得發毛,膽子大點的站起來質問他:“你真做了這種事嗎?”
“做了啊,我說了,那又怎麼樣。反正我本來就沒有人在意,今天你們這麼關心我我還挺意外的。”
“為什麼?”
夏榆音身後的同事幫他問出了他最想的問的那個問題。
宋存是所裡的在編,剛進來的時候兢兢業業,和大部分人一樣從最底層的研究員做起,每天盯著植物分類兩眼發黑。但因為他和大部分人一樣,所以他毫不起眼,性格還沉悶,在分組進專案的時候導師甚至快把他忙忘了。
“所以你憑什麼能得到這麼多關注憑什麼好專案都是你的憑什麼導師說起你就是笑臉說起我就唉聲嘆氣——憑什麼?”
“我也認真工作過,我也給你們所有人跑過腿,實驗組會報告我一樣沒落,但就是沒有人記得我。我和你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啊,但你有的東西為什麼我一樣都沒有呢?”
宋存往夏榆音身前湊過來,雙眼瞪得越來越近,越來越紅。聲音卻輕飄飄的,搔在夏榆音的心頭。
“好不容易終於有人願意拿正眼瞧我,我只是報答一下知遇之恩而已,哪裡錯了?”
“所以你們不應該問我為什麼,你們應該問問自己憑什麼。”
夏榆音靜靜地聽著,在他湊上來的時候也沒有偏開。他臉色已經溫和了許多,眉眼間隱隱有哀傷。直到宋存說完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慢慢地開口。
“我第一次在研究所裡有名字,是在培育園裡摔了滿嘴泥,壓壞好幾棵苗,手上磕傷了還被領導訓一頓。後來大家想起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是不是摔壞苗的那個’。而且那年我在申博,又丟臉又生氣,退學的心都有了。”
有兩個同事沒忍住,悄悄笑出來,夏榆音回頭看了一眼他們——他摔趴下的那天他們正好在場。於是自己也微笑著繼續說:“我19歲進的研究所,兩年了第一次進大型專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名字才不叫摔壞苗。”
“但我記得,你進來的第一年尾就已經被劉導招去大專案了,後來的報告和論文你都寫得很好。你看,你完全比我有所謂的天分。”
“別天真了,”宋存粗暴地打斷了夏榆音的話,面容扭曲,雙手捂住臉龐,“你一路跳級保送本碩連讀,怎麼會知道別人想往上爬有多難——!”
他今年二十九歲,人生的前二十六年都在學習、讀書,拼命擠時間照顧爺爺六年,兼職打工貼補家裡也是八年。他一共在研究所待了八年。
“但是,如果出人頭地讓你連命都沒了,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夏榆音伸出手,輕按宋存的肩膀,讓他坐下,“想讓別人記住自己的名字很正常,但不值得你走到這一步。”
“你第一次來找我幫你看報告的時候跟我說,以後想去秦嶺植物園。”聽到隱隱約約的警笛聲,他站起來,“我也想去,我替你去好了。”
今天,宋存八年來第一次掉眼淚。
他站起來,抹抹濕潤的臉頰,抬起下巴,嘲諷道:“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知道我沒資格問你憑什麼,你上山下水跳樹被毒蟲咬的時候我在想著怎麼偷你的報告。我只是不太甘心,都是人,你們卻過得這麼好。”
他沒有再看夏榆音,而是面向所有同事,朗聲說:“所以我偷你的資料,砸了彭清的杯子,篡改組裡的報告,在山上放那條竹葉青咬你——蛇是我放的,沒想到吧?”他說著說著,越笑越開心,彷彿終於解脫,“還毀了你的兩棵苗,偷拍你的論文,扔掉沈麗的多肉……”
直到說不下去了,坐在椅子上笑得直喘氣,手指摸到那本書,翻了兩頁。
“總之,我只想平衡一下。”
辦公室大門被轟然推開,警察一臉嚴肅地走進,掏出逮捕令和手銬,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將宋存逮捕。
他沒有絲毫掙紮,安靜地看逮捕令上的字,安靜地看警察走近、戴上手銬。手銬合上的那一刻,宋存停下笑,平靜地對夏榆音說:“這本書我看過了,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也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我不會告訴你。”
他撥出一口氣,抬起頭看了眼灰白色的天空,自言自語:“因為我毫不後悔。”
夏榆音站在原地,面著光,長久地注視門口,眸光閃爍,一言不發,靜如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