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又少了一口,酒氣被江水潮氣沖淡。
“我媽是大學生,能看出來嗎?在我之前,她是家裡學歷最高的,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的含金量……她學的是醫學,會寫詩,還寫了很多文章發在雜志上——我和我弟的名字就是她起的。”
“但是呢,她嫁給了我爸,我爸家裡窮,高中就輟學參軍了,退伍之後從基層開始幹,才有今天的位置,”夏榆音嘆了口氣,“兩個人家境相差太多,生活習慣和觀念根本不合,她讀的詩寫的文章,只能是對牛彈琴了。”
“我爸工作忙不著家,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她就只能——”
江聿又開了一罐酒遞過去,嘴上接著夏榆音的話頭。
“她就只能把你們當成情感依託,小時候管你,大了管你弟弟,怕你們離開她視線,她就再也無事可做。”
“她現在還寫詩嗎?”
“早就不寫啦。”
酒是菠蘿味的,酸甜的氣息沖上鼻腔,給夏榆音刺得邊吸鼻子邊搖頭,聲音越來越悶。
江聿把一件帶兜帽的外套罩在他身上,等他接著往下說。
可是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笑著說自己在家裡幹了很多糗事。
最後的最後,買的酒全部都被喝完,他們離岸口已經好遠,路上只剩下零星幾個行人。
酒的度數都很低,喝不醉人,只是有人酒量不佳,頭腦昏沉,鼻頭和耳朵被酒精染成淡淡的粉紅色,眼睛耷拉著。
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牽起來的,可能一開始只是指尖碰指尖,後來其中一個人得寸進尺,開始勾指彎,再後來就牽在了一起。手和手之間彷彿有一條細密的線,蕩在空氣裡沒人能看到,它只會在最坦誠的時刻,將命運悄悄糾纏起來。
走著走著,牽著他的人就停住了腳步,下一秒,他跌進一個結實的懷抱裡。
很深、很用力、很溫暖的擁抱,把懷裡的人緊緊箍住,而懷裡的人只能用力仰起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手在猶豫過後也輕輕環抱住先張開懷抱的人。
江聿低下頭,埋在夏榆音頸窩裡,眷戀無比地蹭著,輕輕吸氣。
“你已經盡你所能,做得很好……”
“一直以來都辛苦了。”
頭腦清醒過來的時候,夏榆音已經躺在酒店的床上,他坐起來環視了一下房間,柔和的黃色燈帶打在床尾,四周鋪滿地毯,窗簾關得嚴嚴實實。
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最後的記憶是在江邊,和江聿的那個擁抱,還有聽到的那幾句話,讓他幾乎喘不上氣。
“一直以來都辛苦了”是一句很重的話,字句像細雨天淅淅瀝瀝的雨滴無聲墜落,最後變成轟然的滂沱大雨,把人心沖撞出一個個細密的坑,然後淹在雨後汪洋裡,等水全部洩去,就只剩下寂靜的土地。
這句話把所有的悲喜都擰在一起,變成一把重錘沉沉地砸在夏榆音的心上,砸得他委屈至極,眼眶痠痛,喉頭發緊直至窒息,他沒辦法不去想這句話,可是一想,就會更難過。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但似乎什麼都不必再補充,有人會知道他沒有說出的話是什麼。
而那個人剛好站在門外,敲響了他的房門。
他光著腳下床,幾乎是小跑著去開門。
門外的人換了件厚一點的外套,長身玉立,面容在走廊燈光下顯得更加立體,瞳孔也更黑更深,正注視著開門的人。
江聿一眼就看到夏榆音光著腳,他走進房間,把夏榆音拉到床邊坐下,自己則蹲在面前給他把襪子穿上。
“謝謝你。”
謝謝你看見我。
夏榆音只說了一句話,含義模糊不清,但他知道面前的人一定能懂自己在說什麼。
果不其然,已經給他穿好襪子的人聞言便抬頭,眨眨眼,長久地注視他。
江聿仰頭,看到夏榆音眼裡的光點,還看到他微微擋住光線的腦袋,頭發在光下泛起一層細碎金邊,毛絨絨的。
其實他不用說謝謝,而只要願意再給自己一個這樣的夜晚就足夠了。
但既然他主動言謝……
“那我今晚可以在這裡陪你嗎,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