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某年伊始,福州府的雨便淅淅瀝瀝一如往年,一下就是好幾天,可苦了遊子商客,斜風細雨,略帶寒意,又不甘心為小雨耽誤行程,越趕心頭越是煩悶。
盤桓的山道上走來一主一僕。主人身上文士白袍滴雨未沾,對打傘的老僕道:“東邊日出西邊雨。閩中天氣真是多變,一座山頭就隔開晴雨。”
老僕右肩灰衣溼漉漉的,一臉愁大:“少爺,放在江南,那是西子流淚。這的雨,簡直鄰家怨婦,叫人難受上火!”
主人是新科進士,他朝中無人,補了個閩西知縣上任。老僕服侍他家三代書生,連抱怨都沾點文氣。
地方官履新先要向本省布政司上遞官憑。主僕風雨趕路行至福州郊外,忽地,又一陣中雨潑淋而下,主人躑躅道:“這下該是西邊日照東邊雨了,不如先折回去避雨?”
老僕心中叫苦:“初春哪來陰晴相隔的陣雨。就是趕上雨停雨落罷了。”望見不遠郊田有幾戶農家,忙道:“少爺,前面有間破廟,那裡避避吧。”
“破廟?”主人腦中閃過野記雜說裡的異事,奔了幾步,才看到雨中農舍,數落老僕一句老眼昏花,才一起奔過去。
田間小路阡陌相通,遠遠能看到,走起來得好一會兒。主僕腳底不斷打滑,倒把雨中閒庭信步的鴨子嚇得“嘎嘎”逃散,正狼狽間,身後突然喊殺震天,又飄著一股臭味,一群鄉野孩童手提棍棒農具向他們衝來。鄉間孩童走慣田地,少時,主僕便被最前面的孩童趕過。
他約莫十二三歲,渾身泥水,手上抓著彈弓,懷中緊捂著溼透了的學堂書包,身後籮筐裝著臭味來源——牛糞。他瞥了主僕一眼,臉上略過一絲訝色,腳下不敢停住,口中大叫一聲各地方言貫通的國罵。須臾,左近農舍一片喧譁,分別衝出三五不等手持棍棒的孩童,大嚷大叫,衝向先前那批孩童撕鬥一處。
鄉野孩童打群架,主僕心下稍定,剛奔至屋簷下,迎面衝出一個兇如羅剎的中年農婦,看也不看二人,朝孩童們奔去,人未至,連珠大喝,蓋過萬籟之聲,將眾孩童震住。書生也被唬住:“窮山惡水出刁婦,做個農夫真是可憐的緊。”
左近農舍也相繼衝出俱是一般裝束的農婦,在孩子堆中又罵又拽,攆回自家孩子。先前那批孩童尤自叫罵不休,聲勢卻明顯變弱,幾個農婦又邁前喝罵幾句,那些孩童就往回跑了。眾農婦回頭看到避雨的主僕,這裡地處郊外,沒見過多少外人,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相互小聲調笑兩句。
這屋的婦人把三個十來歲的孩子趕回屋,才回頭見了兩個生人,全然沒了潑辣勁,聽到老僕問詢,輕聲用方言回問兩句,見主僕面面相覷,知道是外地人,就僵住了。
“兩位先生,外面風大,快進來喝口熱水吧。”變聲期的童音打破尷尬,說得字正腔圓。
卻是剛才倉皇的孩童,已換上乾淨衣裳,面上雖有青淤,但長得平頭正臉,有農家小孩少有的白淨。
主僕心中一寬,向農婦行個謝禮就隨孩童進屋。孩童扭頭向母親做鬼臉,盤算待會如何躲過責罰。
農屋有些破舊,但井井有條。孩童將主僕的衣服掛在灶火前烘烤,找來父親的衣服給他們換上,又遞了兩碗熱水。書生見灶旁擺著幾本溼爛的書,墨跡已被雨水衝糊了,即便烘乾也不能再用。書生愛書,也覺得可惜,問道:“小兄弟怎麼稱呼?”
“我叫清子,先生貴姓?”
“我家少爺姓秦,大名仲允,是今年的新科進士,來這裡赴任的。”老僕搶先介面,他家少爺如今揚眉吐氣,只要是百姓,都由他搶先告知來歷。
老僕見清子只是“哦”了一聲,心中有些不悅:“讀過書卻不知道進士的麼?畢竟只是小孩子。”
“大人記文章很快吧?”
秦仲允沒想到清子會這麼問,他文章記得不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教書先生說,能考中進士的大人都是文章倒背如流的能人。”
秦仲允暗覺好笑:“這個教書先生定然科舉多年不第,就編了這種理由來搪塞學生。”他頓了頓,道:“也不盡然,亦要有運道,考題正中下懷……”
老僕大聲咳嗽。
秦仲允改口道:“怎麼還在讀這些書?”灶上晾的全是六七歲初入學堂的啟蒙書。
清子愣了一下,隨即明白,有些怏怏道:“只為識字,過兩天我就要上山當道士了。”
“怎麼去當道士?難道比讀書有用?”
“家裡的田夠兩個哥哥種了,當道士混口飯吃。”
清子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就像有的地方專出殺豬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婊子太監,他的家鄉“盛產”道士。家裡弟兄多,就送一個去當道士。
福建山多地少,朝廷“海禁”不準出遠海,前些年又有倭寇犯境,若遇天災,百姓苦不堪言。清子十歲那年,爹孃商量,決定讓他當道士。清子覺得在情在理,為家裡省口飯,而且只要學會超度做法事抓鬼,按例能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
但那一年遇上大風災,當道士的人數倍增,清子家錢送出去,仍被排到今年。
要當道士,得下點本,唸書識字,清子就啟蒙入學,也拜過孔孟先師。附近幾戶人家春聯都是清子寫的,又大又黑。
屋外“噹啷”一聲,水盆掉到地上,接著農婦“哎呀”驚呼一聲。清子急忙起身,從灶臺取一把菜刀揣進懷裡,兩個兄長聽到聲響,也提了柴刀走出去。
主僕心頭一跳,早聽說當年倭寇侵擾,本地人多有依附,同胞相殘,沒想到民風壞到這種程度。半響,外面沒什麼動靜,主僕才出來。
道士之鄉卻來了一個老和尚,他兩肩淋溼但腳不沾水,腹胯部被餿水弄髒臭,是農婦出門倒餿水,沒留意潑到老和尚身上。老和尚身材高大魁梧,寒風冷雨中依舊站立如松,積水流過坑窪的小院,細沙堆積在他腳跟處,已悄然在門外站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