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使人度時如年,許多雜亂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往腦子裡鑽——
有生以來第一次,蘇芽覺得自己是個災星,是沈淮求生中的變數,在最關鍵的時候連累了他。
沈淮越是捨命相護,蘇芽便越是覺得虧欠。
現在,她心裡更有個過不去的坎兒,在煎熬等待中愈演愈烈,幾欲誅心。
長街上,她本可以反應更快點兒,那樣至少可以和沈淮合力,只需拖延片刻,高峻就會趕到,就不至於任沈淮拼死一搏,與曹開河弄個同歸於盡之局。
可是,當時沈淮問她是否要將顏氏棄之不顧,就在那關鍵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有了自保的猶豫。
便是那一猶豫,使她避開了沈淮的目光,也錯過了沈淮的動作,等到沈淮突然發力,做出拼死將她和劉雲送出重圍之舉後,她再有反應卻已來不及。
若非高峻及時趕到,沈淮早已被亂箭射穿。
蘇芽是個求生意志極其強烈的人,再世為人,活著就是她最深的執念,可是當她以為沈淮死在自己眼前時,卻生出了不顧一切、殺盡天下人的恨意。
那一瞬,她恨人世,也恨自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是究竟是誰,在背後主宰著人的命運?!
她當然知道官場險惡,沈淮本就在是非之中。然而,若不是藏春島被夏清風給毀了,若不是為她絕後患,為她計長遠,拼了命護她,沈淮又何至於此時便走到了絕境?
他對她無盡包容,甚至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張參木給她診治,要確認宋瑾給她修習的功法不留後患。
蘇芽抿緊唇角,她不曾料到,沈淮的“只爭朝夕”,給的是如此不留後路的炙熱。
她不配他如此相待。
這一世重生,蘇芽未敢有一日高枕,她怕死,更怕顏氏死,顏氏是血肉至親,是生養之恩,是相依為命的人,若自己死在這後患無窮的官場廝殺中,讓失去支柱的顏氏怎麼辦?
此身豈是隻屬於她自己?以親孃為重,是她的天經地義。
而沈淮,卻是她的私心。
原本,對於沈淮,蘇芽早已拿定了主意:今生事,今生畢,他既給得踏實,她便敢肝膽相照,餘生難測,縱使兩人沒有未來,她也會讓沈淮不虧。為此,她結伴尋藥,她去而復返,她絕境謀生,她在長街之上寸步不退,護他安危。
可是,那些熱血,始終都建立在她能全身而退的自信之上。
她不想欠沈淮的,但若這情意,需要拿命相抵呢?
躲開沈淮視線的那剎那,蘇芽明白了答案。
而此後沈淮的舉動,卻讓她無地自容。最無地自容的,是此時她仍在後怕中。
無論沈淮生死,顏氏都將會跟著劉三點一起,來到這層層守衛的漕督府,與她一起站到這一起又一起的命案中心,而自她奮力殺進重圍、奔回沈淮身邊伊始,手上便沾著無數漕兵的血,此後無論漕運上的拉扯怎麼進展,總難免要清算的。
那時,若沈淮……,她怎麼護住孃親平安?
蘇芽心底煎熬,無法自拔。血肉至親的恩情要還,奮不顧身的愛情也要還,可她只有一條命,要如何還?來世結草銜環?
蘇父活著的時候,常年不在家,蘇父死後,孤兒寡母更是不知道嘗過多少辛酸滋味,這一世重生,已不知道用光了幾輩子的運氣,焉知還有沒有來生?
命運太過離奇,她已經不敢再按照前世的軌跡去掐算時間。在看不見的青天之上,地府之下,命運的簿子上懸筆將落,未知哪一橫,哪一劃,便要卡住她的咽喉,奪走她最珍貴的人。
杯中水面漾起波紋,蘇芽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