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開始熱了,院子裡沒有路燈,幾家門洞敞開,從堂屋裡吐出一些亮光,昏黃暗淡,只能看出人的大致輪廓。童真真身子微微傾斜,笨重的石膏裹著她的右臂,但是那剪影依然妙曼,有股清冷矜傲的氣質,讓他不敢唐突。
好學生一定是聰明人,聰明人一點就透,童真真哪能不知道什麼意思呢?心裡明鏡似的,卻身影不動。她知世故而不世故,個性頑強卻善良溫柔,知道對方的好意,也沒有無慾無求的優勢了。面上的冰冷化作微醺的霧氣,暗夜般眸底一片清明,儘量讓自己的語言有些溫度:“馮哥,你是說,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是吧?”
對小夥子來說,對方聲音清冷,如同墜落在寒潭的雨滴,心裡涼涼的,想為自己辯解:“我不是趁人之危,也沒有一點點脅迫的意思,領導專門研究,好不容易同意,放棄這機會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過了這個期限,所有的證件作廢,那個時候就更麻煩……”
身邊姑娘沒有聲音,依然像雕塑一樣,馮有貴惶恐不安,心底深沉,彷彿是黎明前的黑暗,彷彿是暴風雨到來前面的寧靜,慌慌張張的解釋:“我真的不是別有用心——我有用心,但是不是強迫的那種意思,也不是,也不是生米煮成熟飯,想要約束你,只是權宜之計,而且要廠領導保密,外面不會有人知道的。將來,將來我們走不到一起,不成夫妻也是朋友,而且是永遠的好朋友,只要你需要,什麼時候我都能幫你。只要有機會,再把戶口搬出去,那時候,不僅僅是過去,就是現在,你也是自由的。如果……你現在不同意這種做法,不願意頂這個虛名,我明天,明天就去找廠長,說我那是開玩笑的,是欺騙他們的……”
“不用了,不要擔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這麼盡心盡力的為我,解決了重大的問題,感謝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呢?”童真真聲音沙啞了,顯得更加軟糯,聲音低的像耳語,“並不是反感你,如果你真不嫌棄,等我們有了感情,也可能,也可能會走到一起……”
“真的嗎?”馮有貴恨不得大喊大叫,向全世界宣佈,姑娘已經動心了,已經鬆口了,自己有希望了,講話都不太利索:“你,你放心,絕不會,絕不會嫌棄你的,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而且,我對你是有感情的,而且是很深的感情,這個感情,海枯石爛、天崩地裂,都不會改變的……所以,我以謙卑的姿態,隨時等待著,等待著你成為我命運的合夥人……”
“打住打住,我們不要演話劇好不好?”童真真發出了一聲輕笑,“我不需要再重複一次,但是不知道你今天下午的這種變故,我沒有做好準備,我也沒有選定人生路上的伴侶,你不是第一個,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個。但是說老實話,我不想隱瞞,現在是為了擺脫當前的困境,原諒我的自私——接受你的幫助。現在還沒有那種情感,就是彼此點亮溫度的情感,更何況我現在處於人生的最低谷,我不願意接受同情、接受憐憫,所以說,先委屈你了,因為佔了用的你的名頭,是你為我做出了犧牲。我猜也猜得到,你本來有希望進入領導班子的。我們學校的工宣隊,是你們工廠派出的。我和我母親的情況,你們領導一定了解,你為我放棄了你應該得到的地位,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但是我要宣告的是,不論我們將來什麼樣的情況,我還是要保留我的人格,自己的空間。所以,在你家住是暫時的,我還是要找房子,我還是要想辦法找工作,希望你能支援我。”
明白她的意思了,現在只是利用我,沒有完全拒絕,沒有完全排斥,這已經是一個進步了,父親想得周到,正是這樣的結果……馮有貴來不及想那麼多,卻有一些小雀躍,就像是小船進了港灣,小鳥進了樹林,洋溢著一些安心。
大家都忙好了,第一次團聚在一起,坐在院子裡乘涼,當著他們全家的面,童真真表達了自己的感謝。首先說感謝馮有珍,在自己行動不便的時候,從鄉下到城市,不僅一路陪伴過來,而且無微不至的照顧。
馮有珍馬上就說,既然是朋友,說不上照顧,過去有困難的時候,也得到過不少幫助。另外,她只是給生產隊出工,因為生產隊給工分的。還要感謝童真真哩,讓她可以從生產隊放假,安安穩穩到城裡來避暑,好幸福的事情。
那父子兩個也說,是要感謝童真真,因為馮有珍下鄉,家裡沒有人管家,家裡冷冰冰的。現在他們也能享福,吃到可口的飯菜,回家還有熱水洗澡,都是託童真真的福。
童真真就說他們講笑話,明明是自己來拖累了他們家庭。等手能夠寫字了,給母親寫信,要錢來交伙食費。
“哪裡還要你交錢?”馮有珍朝屋裡一指,“那兩大竹籃子的東西,都是農民送給你的,我們也沾光。過去,你母親燒了好吃的東西,不都是叫我去吃的嗎?”
“你們沾什麼光?我吃雞蛋,你們吃煮雞蛋的水;我吃鴨腿,你們吃筍片……”好像有蚊子,童真真伸出左手,在眼前揮動了一下,跟著補充,“以後不能這樣,讓我難受,食不下咽,我們都吃一樣的好不好?”
馮有貴突然站起來進屋,旋風一般又跑回來,手裡拿把大蒲扇,悠悠的扇動著,實際上,是在打蚊子呢。老馮也不說破,反而表態:“小童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在一起吃飯,就不要做兩樣伙食。趁這個機會,我們也改善改善生活。但是,早上一個雞蛋,這必須是你專享的。”
“我們好些工友,家住在農村,雖然生活也不富裕,但是魚蝦還是有的,明天我就跟他們下去釣魚去,好歹都有收穫。”
兒子一說完,父親馬上就跟著說:“我們在外面跑車的時候,也能夠買到一些副食品,只是過去沒人燒飯,所以也沒往家裡帶。現在你們兩個丫頭在家裡,除了豬肉,還可以買別的肉類開葷……”
然後,他們也兩個就討論起來,可以買到些什麼,可以吃些什麼?老馮提醒兒子:“你明天下鄉找找看,釣不到魚沒什麼關係,能不能買到沙鱉——上海人叫甲魚,那可是大補,一定買只回來。還有,黑魚也是個好東西,對手術傷口的癒合特別有效。”
“對對對,甲魚燉老母雞,號稱霸王別姬,那是天下第一補。上海人都說,好吃得不得了,我們還沒吃過。我明天去看能不能買到。”
哥哥是理想主義者,說起來就天花亂墜,妹妹很不以為然:“就是買到甲魚,也未必買到老母雞,農村養雞,都當成資本主義尾巴,一家就準養兩隻,還用來下蛋換鹽的。”
在農村的時候,幾個知青經常討論吃的東西,那可是精神會餐。在這裡好像不是多大的困難。最熱門的職業“四個輪子一把刀,白衣戰士紅旗飄。”他們家佔首位——就是開車的,機動靈活,常常能買到別人買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