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撩起汗衫,在他的褲腰上插著一圈兒厚厚的書。
她說:“一定沒有好的。”
他馬上板起面孔:“誰說不是好書?都是世界名著,人類精神文明的瑰寶,過去可是
一次只能借一本的。”
“你把學校圖書館抄了?”
“哪裡是我抄的呀,都是那些沒文化的初中生乾的事。難道你不曉得?”
童真真哪能不曉得?聽說圖書館的大門被砸開了,她可是好心疼了一陣子。還有的書
堆在廣場上燒了,有的書被人當大便紙了,有的書被人當廢紙賣掉了……張誠鼎說,他千挑萬選,儲存下一些中外名著的經典,沒地方放,放家裡給父母帶來災難,只有藏在這裡,每次回家帶幾本去農村,也算有精神食糧了。
“那上面有多少書?”童真真突然眼饞了。剛才只是瞟了一眼,男生的肚皮怎麼能看?但是也看出了,都是長篇小說。只是他身材瘦小,穿的一件藏青色的汗衫,大大垮垮的,圍了四本書在腰上,外面人也看不出來。
不過這傢伙真是鬼精鬼精的,收藏著一些中外名著,那可是封資修的毒草,被人發現了,連累家庭可不得了。這棟樓在校園的深處,學生沒有招滿的情況下,都是不使用的。何況還有那麼幾年為上課,還有蘇老師住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人隨便來,需要的時候就來拿幾本,成了他的秘密圖書館。就是大門鎖起來,他爬樹翻牆也不在話下。
看看眼前的姑娘,依舊溫暖如水,吊在胸前的手臂打著石膏,也沒有掩蓋她妙曼的身姿,本來很近的,現在又拉開了距離,從此就可能是天塹,但是對文學還是有共同的愛好,告訴她藏書的地方,也算是擁有共同的秘密。
於是燦然一笑:“只要你爬得上去,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你明明曉得,我爬不上去,拿不到你的書,借幾本書給我看吧,也讓我打發時間。”見他不為所動,童真真提出個條件,“那時候要你送我的行李,你就可以請假回來了。”
的確,他每次回家來,都要帶幾本書去,曾經問過他書哪來的,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原來他的圖書館在這裡。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書,送一本也無妨,只是在學校裡不好拿出來,說出了校門再給她一本。
“一本書哪裡夠?我正愁沒事情可做,再沒有書看,人要發瘋的。”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到上樓的腳步聲,頓時停止了說話,望著樓梯口。又見那個總務主任,兩鬢斑白,不過三年沒有見,卻像是蒼老了十多歲。快要退休了,才沒有下放,留在學校,就像當年帶著她與母親上樓一樣,這次帶來的是兩個青年男子。
見到童真真,眼神有些飄浮,訕訕地打了個招呼:“童真真,沒有辦法,兩個新老師要住這裡了。”
童真真還有點不甘心:“主任,校長散會了嗎?”
主任顧左而言他:“你找校長也沒有用,你和你的母親,都不再屬於這個學校了。”
那兩個年輕的教師提著行李,越過他們,迫不及待進了小房間,童真真已經徹底失望,張誠鼎在一邊輕輕的提醒:“走吧,人不能淌過同一條河流,這裡永遠不屬於我們了。”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童真真突然就像得到了解脫,以前的生活不是翻過的書,也翻不回來了,就留在身後吧。但還不忍心地回頭望了一眼——那曾經溫馨的小房間,門的上方是一塊白鐵皮釘上的,正是馮有貴的傑作,突然,心絃又顫動起來。
馮有珍真夠朋友,一大早,聽說童真真被抄家了,趕過來一看,門都被打破了。聽說母女兩個一夜睡不著,她說,兩個大美女,夜裡不關門這可危險。要回家去找找,有沒有木板,先把門釘起來。
兩個女生一起去了馮家,見她滿屋子亂轉找木板,童真真說:“鎖也壞了,門栓也壞了,就是釘好,門也關不起來。”
馮有珍直起身說:“那,只有等我哥了,他是我們家的機械師、木匠、瓦匠、鈑金工……總之,車鉗刨銑,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馮有貴正好進院子,就聽見妹妹的大嗓門,幾步跨進屋子,笑道:”我妹子又在給我評功擺好了?看來,我要給你發一筆宣傳費了。”
妹妹馬上說:“哥,來得好,童真真家門壞了,快去幫她修修吧。”
馮有貴進門看見童真真,不僅眼睛發亮,滿臉都放紅光了。摔下肩膀上搭著的工作服,左手伸開,右手放到腹部,彎腰致禮:“能為公主殿下效勞,是小人無上的榮光。”
覺得他好玩,童真真微微一笑:“那就辛苦你了,我等你把早飯吃完。”
馮有貴趴在床下拖出工具箱,提起來就要走:“天大地大,不如公主家的事情大。”
馮有珍一拍桌子:“上了一個晚上的班才回家,不要假積極,吃飽了好乾活。”
馮有貴見妹妹發火了,連忙遵旨。端起桌子上的飯,不管燙不燙,湊到嘴邊,碗一旋,稀飯下降了一圈,再來一次,碗底朝天了。再接過妹妹遞來的一張麵餅,邊啃邊提起工具箱出了門。
童真真追上去:“才下大夜班也不休息一下?”
他回過身,輕聲說:“為了你,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幾天幾夜不睡覺都行。”
童真真鬧個大紅臉,拉後一步,等著鎖門的馮有珍來,可是哥哥讓妹妹回去:“我們又不是去打狼,要那麼些人幹什麼?回去回去,人多礙事!”
馮有珍理解哥哥,沒去了。
蘇瑾瑜把家裡已經掃乾淨了,更空蕩,更簡潔。她身穿一件米黃的舊風衣,敞著,墨綠的內衫襯出一截粉領。頭上戴一頂陳舊的咖啡色鴨舌帽,掩蓋了狗啃過似的發茬,露出的髮絲一邊長,一邊短,像是時尚的刻意。只有臉頰上一個三角形的傷口,張著娃娃口,像申述未盡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