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林佳茵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程子華，正好跟他目光相對。程子華給了她個眼神，示意讓她先來說。
思忖了一會兒，林佳茵說：“牛叔這兒的鴨子，可以說是如今市內我吃過能夠排名前五的了, 難得一些很難做的功夫鴨子菜，也可以做得很地道。唔……班門弄斧一下，不知道牛叔對當年響譽洋城的‘一把肉’有沒有印象？”
牛叔微微頷首，說：“聽說過。不太熟，是說那個牛高馬大沉默寡言，只賣一道菜，賣了十年，賣得站前廣場街知巷聞，最後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了的前輩, 對吧？”
林佳茵點點頭，說：“沒錯，就是他——”
……
三十多年前某個春夏之交，火車站廣場站西路巷口發生了一場慘烈的火併。兩個幫派在士多店門前講數，談來談去談不攏，氣氛如走琴絃之際，不知道哪個手賤的首先摔了一個啤酒瓶子……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成了個迷，親歷者都不願意提起……少數幾個能夠老實交代的言辭，最後都塵封在了警方的卷宗裡。
廝殺不斷升級，從街頭火拼蔓延成巷戰，古惑仔們如蝗蟲入屋，不免有些肉過刮油，雁過拔毛的勾當……後半夜的時候下起了暴雨，雨水沖刷過不足一米寬蛛腳小巷，流水泛起了泥漿般的紅……
一對初來乍到的外地夫婦成了無辜受害者，天亮的時候，街坊們清理地方。在一個垃圾籮旁邊, 搬開了妻子的屍體——然後發現了女人護著的，比垃圾籮高不了多少的，垃圾般的孩子。
看著那嚇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的小孩，推車仔賣盒仔飯的吳老頭擤了一把鼻涕，狠狠摔在地上，壓低聲音嘟噥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自私點，收了這命硬孩兒，可能能夠鎮得住我這十惡大敗坐命宮的老光棍？”
那年月也沒有什麼走民政部門搞收養的說法，吳老頭一句話，就把孩子帶走了。從此站西一帶，推著走鬼檔車子賣盒仔飯的吳老頭身邊，多了一條小狗般的身影。
窮人賤命，原本看著腿腳有毛病，站都站不太穩當的小孩，在追著吳老頭的盒飯車不多長一段時間，竟腿腳靈便了。按道理說賣盒飯的手裡沒幾個活錢，但吳老頭愣是一口沒讓小孩餓著, 油水一足, 孩子見風就長, 憑著比當地小孩要大兩個圈的塊頭，這小孩小小年紀就成了吳老頭的幫手。
一開始蹲在家門口剝個蔥蒜，分個油鹽醬醋。
後來能幫忙扛米扛油，換煤氣瓶，推車出攤。
再再後來，裡裡外外除了灶上那點兒調和活計之外，總包圓了。
街坊們都說，吳老頭這十惡大敗的孤苦命格有晚來福。
說得多了，連吳老頭自個兒都信了，他甚至戒了喝了二十多年的老燒酒，說要給小孩攢老婆本。十四歲上，小孩兒正式上灶，在吳老頭指點下一道道菜學著調和五味。他悟性極佳，尤其是抓秤，一把肉二兩，分毫不差，似乎是天生的本事。
就連吳老頭都驚訝了，私底下跟老街坊們嘀咕，搞不好這孩子是個天廚貴人坐日支的乾造，要不然老婆本另改用途，想法子把他送到越秀賓館的後廚看看能不能當個學徒？老街坊們都說吳老頭瘋了，越秀賓館國營飯店鐵飯碗，是他們能夠肖想的？！
儘管站前廣場離越秀賓館只隔了兩條馬路，可那能叫馬路麼？那是兩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且不說小孩知不知道吳老頭的盤算，憑著那一抓準的手上功夫，他確然創下了自己的名頭來，就叫“一把肉”。偶爾他會自個兒出攤，回來錢多很多，後來吳老頭才知道，他出去的時候就只賣一樣菜：一把炒肉。
可以豆芽炒，可以辣炒，可以溼炒，可以幹炒。
原本吳老頭是按照傳統做法，事先在家裡炒好五葷五素，用保溫鐵盒子裝著，到地方了按照客人點菜，或三葷兩素，或兩葷一素地混搭著賣。而“一把肉”是新鮮現做，菜餚品類減得極少。
爺倆爆發了一輩子最大的一次爭吵，爹說爹有理，兒……兒不說話，只管悶坐門角落，聽著養父喋喋不休，紅了眼圈，咬破了嘴唇。後來吳老頭不知怎的，提出了父子鬥菜，也就是同日出攤，同時收攤，只看一個標準：錢。
那天不少街坊街頭街尾來回竄，看爺倆招攬客人。午市才過，當兒子的先收攤了，街坊們以為他要認輸服軟。誰知向來沉默不愛說話的“一把肉”說：“我已經賣完了，不賣了。”
原來他只准備了固定數量的新鮮肉，賣完了，就收攤。那年月除了高檔酒樓，幾乎沒見過走鬼攤子敢這麼幹的。傻眼之餘，一個跟他熟悉的街坊忍不住問：“那如果你賣不完，豈不是會虧本？”
“一把肉”笑了笑說：“賺了是一把肉錢，虧了也是一把肉錢。虧不到哪裡去。”
就這麼著， “一把肉”安安靜靜地收了攤，回家洗鍋擦車還車洗窗抹地……到日暮西陲飯點已過，他在家做好了兩菜一湯安安靜靜等著吳老頭回來。叫來了兩個街坊見證，父子兩個開啟裝錢的腰包，看到桌子上大小對比明顯的兩堆——一把肉贏得很明顯。
吳老頭輸給了自己養子，卻笑得很開心。那天是他的六十大壽，當著街坊們的面，他微笑著把出攤車的鐵鏈鑰匙交給了他……
小孩就這麼繼承了吳老頭的出攤車子，賣起了盒飯。
還是隻買一樣菜：一把炒肉。
可以豆芽炒，可以辣炒，可以溼炒，可以幹炒。
客人來了，抓一把炒肉，炒炒，連肉汁倒在事先打好的白飯盒子裡。就這麼熱氣騰騰的裝在飯盒子裡，遞給客人。賣完備好的肉，就收攤走人。有客人叫他多備幾斤肉，賣不完放第二天，他還是那一句：“賺了是一把肉錢，虧了也是一把肉錢。賺不到哪裡去。”
說來也奇怪，他的生意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