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夢到剛入宮時在上書房為他磨墨端茶的那些日子,他叫我一聲“小月”,我回一聲“哎”。
醒來萬般難過,他叫的那個人,不是我呢。
我這樣想著他,老天可憐我,讓我死前還能見到他。
知道是幻象,我便不需隱瞞了,在他手下側過臉,努力想靠近他一點。
朦朧間聽到皇帝叫我,我也不應,還搖頭,說不是的,我不是小月。
他的手是冷的,碰在我臉上一陣一陣的清涼,更讓我捨不得他離開,我索性伸手去抓住他,想自己都要死了,遂什麼都不怕了,抓著皇帝啞聲說:“他們都死了,皇上忘了吧,那麼久了。”
我這麼說著,自己都哭了。
十五年了,我都要死了,皇帝再不忘記,我又能怎麼樣呢?
不過是想他看到的人是我。
那雙清涼的手反握住我,但我的意識已經模糊了,也不知道後來說了些什麼,更不知皇帝回了我沒有,反正都是些死前的幻象,說什麼都是空的。
我還以為自己這一次再也醒不過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天,我又能吃能喝,能好好下地了。
醒來的時候小蓮淚汪汪地看著我,說我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幸好皇上突然想起我,突然到這兒來看我,那時候我已經燒得快死了,御醫被連夜召了過來,皇上在我床邊上坐了一夜,天亮才走的。
說著還指著屋子中央那張蒙著綢的椅子給我看,說皇上就是坐在那兒的,那張椅子以後誰都不許碰。
放在平時,我一定又要笑小蓮小題大做,還要問她要不要把這張椅子供起來,早晚三炷香啊?但此時我只覺五雷轟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那不是幻象!那不是幻象!
完了,我說了那麼不知死活的話,皇帝莫不是想把我治好了,再慢慢折磨出氣吧?
我真是越想越怕,到皇帝再來的時候,竟是看到他就不敢說話了。
倒是他對我笑了。
皇帝早已年過不惑,但在日頭下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鳳目微彎,竟還像是個少年。
我見了這樣的笑容,心頭像是什麼融了,熱熱的流得到處都是。
他走過來問我:“好些了?”
我仍是說不出話來,點點頭,想要行禮,卻被皇帝扶住了手。
“好些了就陪我走走。”
我吃驚,反應都不會了,皇帝拉著我出了院子,院外就是一片梅樹林,這幾日日光好,殘雪未消,梅花倒已有些綻芽了,走在樹下梅香若隱若現。
皇帝與我在林中慢慢走了一會兒,他又開口:“怎麼不說話了?”
我糊里糊塗的,想了半天只說出一句:“皇上這些天可好?”
他點點頭。
我又沒話說了。
再走了一會兒,皇帝便停了腳步,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在看我的小院子。
“你這院子,改個名吧。”他看我,又道:“以後別再叫月婕妤了,可還記得你閨閣的名字是什麼?”
閨閣裡的名字?
我愣一愣,突然間淚盈於睫,出孃胎便被叫慣了的那兩個字,那麼多年沒有再提起過,開口竟覺得陌生了。
皇帝仍在等著我的回答,我抬頭,他在疏影梅香中對我微笑,我也情不自禁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身邊仍有殘雪,但我知道,那白色的殘雪下是早發的綠色,告訴我,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