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時年十九,長得與皇帝活脫脫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向來聰穎過人,弓箭騎射亦不輸武將世家,又過目不忘,大典時冗長艱澀的祭天檄文,看一遍就背得頭頭是道,自小受皇帝寵愛,外國來使都帶著他上殿,到了這幾年,皇帝已經放心地讓他代理監國,不再事必躬親。
他原本是想,把這江山交給他的。
他這一生算無遺策,到頭來,卻是老天不放過他,與他開這樣大的一個玩笑。
硬撐過太子入葬,皇帝便病倒了。
這一病,竟是來勢洶洶,讓整個宮裡都惶惶不安,我睡到半夜被突然叫起送到寢宮的時候,還以為皇帝是真的要不好了。
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皇帝昏昏沉沉的時候,叫了幾聲我的名字,跟前伺候的大太監不敢怠慢,立刻差人把我帶了過來。
我一口氣這才鬆下來,手心裡滿是冷汗。
其實我是不該那麼糊塗的,以我的等級,就算皇帝駕崩也輪不到殿前聽詔。
但我還是被送到皇帝床頭去了。
在這個宮中,不,這個天下都沒有人敢違抗他,即便他已經病得意識都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經不清醒了,因為他對我說:“你來了就好,去找徐持,讓他來見我,我有話要對他說。”
我有一瞬間,怕得渾身僵硬。
他又說:“沒有你,他必不肯來。”
龍床周圍的御醫們突然間跪了一地,一個個都在發抖。
病重的皇帝突然提起一個死人,誰都會怕的。
我被他攥著手,他掌心冰冷而滑膩,不知是他還是我的冷汗。
我咬住唇,湊到他耳邊去低聲道。
“皇上,武威侯為國捐軀,他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突然靜止,雙目一片空白。
我驚恐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正想叫御醫,他卻慢慢地放開了我的手,兩眼看著我,聲音空茫。
“對,他已經死了。”
過一會兒又道:“你也已經死了。”
皇帝的聲音即低且啞,我幾乎貼在他唇邊才能聽到,若不是這樣,大概我已經被人拖下去處死,應一個君無戲言了。
老天並沒有收走皇帝,他終是熬過那夜,慢慢地好了起來。
我又見不到皇帝了。
小蓮替我委屈,說皇上怎能這麼對我,我倒是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這樣三番五次的,我還能活著已是幸運,怎敢有更多奢求。
皇帝要我死也是很簡單的,說一句已經夠了,雷霆風暴,莫非皇恩,他真要開了口,我不免還要磕頭謝幾句恩再去死。
日子流水一樣過去,我照舊與小蓮過著小老太婆的閒逸生活,後宮裡一向精彩紛呈,但怎樣的驚濤駭浪都到不了我這小院子裡,大概大家都防備著,哪天皇帝又突發奇想找我去看兩眼,養我也就多一口飯,備在這兒以防萬一。
這年冬天天寒地凍,年節前後下了場百年未遇的大雪,小院子裡乏人問津,小蓮要個火盆遭了數次白眼,我說那就算了,忍一忍就過去了。
想好了忍一忍就過去了,但過了元宵以後,我還是病了。
我是南方人,自小生活在溫潤清爽的江南,北方苦寒原本就不習慣,這些年在宮中每每過冬都是一場煎熬,再遇上這樣的嚴冬,更是受不住了。
病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只躺在床上,蓋著重重棉被,藥都喝不下去,小蓮的哭聲都像是飄在屋樑上的。
連個火盆都沒有的日子,太醫更是請不來的,夜裡我燒得厲害的時候,想莫不是要死了?
然後額頭上就是一陣清涼。
我睜開眼,看到皇帝的臉。
聽說人死前會看到自己最想見的情景,我十四入宮,轉眼十五年過去了,天子聖明,後宮佳麗三千,從無獨寵之說,我與皇帝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