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軍醫摸樣的人惱了,怒道:“哪裡來的野小子!”
季先生對我頜首,又對立在一旁的男人道:“陳慶,你帶一小隊人與軍醫一同去找。”說完才將臉轉向那軍醫:“既然急用,休得再耽誤,去吧。”
陳慶也是師父帶在身邊那十八人中的一個,瘦削精幹,雙目在夜間仍炯然有神,這時乾脆應了,立刻點人帶著那軍醫離開,帳前還有數十軍士,全都身著錦衣,與師父手下那些僅著布衣的親兵大相庭徑,看到這一幕紛紛走過來,當先一個盯著我打量,開口也不稱季先生,只對著他質問。
“此人是何來歷?”
正喧譁的時候,一挺拔身影從帳內走出,立定,目光落下,一切聲音忽然靜了,只留夜風與燈火燃燒的噼啪聲。
夜色濃郁,那銀甲將軍神一樣立在火光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是師父,在一片靜默中開口:“是我徒兒,讓他進來。”
我跟在師父身後進了監軍帳,帳內鋪著長毛地毯,踩在腳下軟綿綿的,數個軍醫圍在一張睡榻便交頭接耳,聽到腳步聲一同回過頭來,同聲道:“徐將軍。”
“小玥,你過來,看一下王監軍的傷勢。”
我一直跟在師父身後,聞聲立刻走上去,那幾個軍醫自動讓開,我看到榻上的老人,不覺一愣。
我雖不熟悉軍隊,但半日來的所見所聞,看到的全是隨時都可上陣殺敵的戰士,就連那些火頭軍都不例外,唯有躺在榻上的這位,下巴上的肉可以疊到胸上,肚腩肥圓,幾欲撐破一身綢緞,頂冠上都鑲嵌了一塊巨大的玉石,燈光下翠綠欲滴,一看就知是個平素裡養尊處優慣了的官貴,哪像是在軍營裡出現的人物?
王監軍面色赤紅,呼吸艱澀,與韓雲之前中毒的反應完全一樣,我一愣之後立刻意識到面前是個病人,身子自覺地迅速行動,低頭檢視他的傷口,一隻手伸進懷裡,開始找藥。
我隨身帶著的藥物並不多,之前給韓雲所用的是我與太師父花費極大功夫所配置的千葉丸,可解尋常百毒,但煉製極繁,要配齊材料更是千難萬難,太師父與我數年來不過製成五丸,剛才情急給韓雲服了一顆,現在手指摸到藥瓶就有些捨不得了,再按了按那監軍大人的脈,只覺皮下油脂肥厚,血液流動遲緩,一時半會兒毒也走不到心臟,心裡就有了底,轉頭對那些軍醫道。
“快去準備七葉一支蓮、三角草、徐長卿、七葉一枝花,鬼針草和東風菜備用,有鮮品更好,磨粉備用。”
那些軍醫面面相覷,我手指還按在王監軍的脈上,見他們不動,聲音就情不自禁大了點:“你們還等什麼?對了,徐平,藥箱,我要我的藥箱,那裡面還有些白花蛇舌草,缺不得。”
軍醫們比我更急,居中一個就叫了出來:“白花蛇舌草?監軍面紅耳赤,這是中了熱毒,怎能用這些藥物?”
“這怎是熱毒?那些黑蛇是至寒的毒物,你們認不出來嗎?”
軍醫皆驚,接著便怒了,居中那人更是立目:“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乃當朝太醫之子,我說這是熱毒便是熱毒,症狀如此明顯,你怎敢說這是寒毒!”
我轉頭去看師父,師父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一手按在身側的劍上,身形沉靜如山,此時與我目光相接,突然開口道。
“徐平。”
徐平就在帳外,剛才我大聲叫他的名字,他必定是聽得清楚,這時再聽到這一聲,立刻就大聲應了。
“徐平得令。”接著就有急促漸遠的腳步聲,想也是跑去拿我的藥箱了。
那位太醫之子將臉轉向師父,半晌才說了句:“將軍,王監軍可是皇后娘娘的兄長,若是有什麼差池,我免不了要據實稟報給皇上。”
將軍並未回答,目光仍舊落在我身上,只微微點了點頭。
帳內安靜下來,我定下心先將那監軍的傷口處理了一下,將汙血擠出,又用金針阻止毒血蔓延,那些草藥原是行醫常備的東西,軍醫們很快將東西備齊,徐平則飛一般地將我落在車上的藥箱捧到我的面前。
藥物齊備,我將它們磨粉調勻,一半內服一半敷在傷口上,期間不時翻起監軍的眼皮看一眼,見他眼瞼內血紅減退,心裡便鬆下來,想他定是在被咬後未再移動過,毒液相對一直在做劇烈運動的韓雲行走緩慢得多,現在救治及時,就算不用千葉丸也沒問題。
有人捧著竹簍進帳報告,說監軍帳內外的蛇都已經清理完畢,問是否就地埋了,我抬起頭說了聲:“讓我看看。”
將軍點頭,那人就將竹簍捧過來,我正要掀開蓋子,手背就被按住了。
“我來。”
我一側頭就看到師父的臉,因為是低著頭的,烏黑睫毛垂下來,挺直的一管鼻樑,薄的嘴唇抿在一起,與我記憶中的少年師父緊緊重疊在一起,似像非像,如夢非夢。
我一個恍惚,師父已經將那竹簍揭開了,低頭看了一眼,這才讓開去,我也低頭,一眼看過就愣了,那竹簍裡全是普通的青蛇,都已被斬殺了,一團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哪有黑蛇的影子。
我抬頭看著師父:“不對,不是這些蛇,有毒是黑蛇才對,剛才在將軍帳內……”
舉著竹簍的那人道:“有黑蛇,不多,但都沒抓住,全逃了,只有一條被將軍的鷹捉去了,現在……”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大鷹之前逞英雄的模樣,忍不住閉了閉眼睛,還想再說些什麼,耳邊一聲**,王監軍醒了,睜開眼發出渾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