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殺戮。
這漫長的半個世紀,不是殺戮就是在經歷殺戮的路上。
戰爭終於結束了。折磨卻沒有結束,他反覆的參加葬禮,那墓碑連綿成了大海,埋葬著未曾到達彼岸的人們。他的童孔裡沒有太多痛苦,他們戰鬥,並不是為了自己能到達彼岸,而是為了人類能到達彼岸。
可他還不能停下來,他還得繼續向前奔跑,像是追逐著太陽的夸父。他的人生實在太長了,長過了山脈,長過了河流,長過了海岸日落。
在他疾風般的奔跑中,黑白的、彩色的、靜止的、運動的.....各種各樣的畫面層層疊疊,一股腦兒的向著成默的童孔裡塞了進來,彷彿這裡是逃離的出口。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燈火璀璨,股市裡紅色和綠色的數字在瘋狂的跳動,有人歡歌笑語紙醉金迷,將鈔票塞進女人的胸衣。有人開著汽車在湖邊等待,不停的重新整理手機,當頁面顯示電子錢幣的價值歸零時,他看了眼坐在後座的妻子和女兒,點燃了煤炭。煙霧在宏偉的廟宇中縈繞,有人偽裝成了神的模樣,舉起話筒散播福音,一片又一片的信徒跪拜低頭,虔誠的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網路圖片如流水般滾動,濃妝豔抹的明星在聚光燈下唱跳。肥頭大耳的胖子面對著鏡頭,不斷的往嘴裡塞著炸雞、披薩和漢堡。有人直播美酒、美人、遊艇。有人直播開槍射擊。男人女人用虛假的照片粉飾自己,為了虛榮,為了欺騙。鍵盤俠放肆的敲擊著鍵盤,逼著哭泣的人走向了末路。媒體釋出驚悚的標題,編造獵奇的內容。
瘡疤一樣的貧民窟,像是五顏六色的膿包生長在光鮮亮麗的城市邊緣。枯瘦的孩子在垃圾堆了翻找食物,衣衫邋遢的女人站在門口拉扯著過路的行人。犯罪分子騎著摩托從狹窄的街巷飛馳而過,一梭子彈打在了警察的身上,血花綻放。哭牆前祈禱的人們。黃沙千里。戰爭過後的斷壁殘垣中,長出了白色的人骨。一望無際的難民營,散佈著滿是泥土的鞋子,用來矇住眼睛的布條,女人的衣服,更多的鞋,還有骷髏、牙齒和子彈殼,在汙水中氾濫。兩具新鮮的屍體躺在海岸邊,衣不遮體的乾瘦女子抱著她的孩子蜷縮在堆滿垃圾的沙灘上。白色的蛆在她們的眼眶和身體裡翻滾,數不清的蒼蠅嗡嗡嗡的盤旋。有人點燃了屍體,白色蛆和擾人的蒼蠅在焰火中扭曲,頃刻間便化為灰盡。
而更多的普羅大眾,他們活著,在簡陋的房間裡,在人潮擁擠的地鐵,在機器隆隆的工廠,在陽光熾烈的工地,在螢幕閃爍的電腦前。日復一日的機械化勞作,沒有一天不是在工作,在工作中提防,在工作中憂慮,在工作中剋制,在工作中沉默。繁重的壓力無處不在,片刻歡愉便值得慶幸。
屈從於金錢,屈從於慾望,躲進消費之中,內心所期盼的事情只有暴富。
人類被撕裂成無數個圈層,彼此敵視,彼此不容。
真正值得關注的,從來沒有人關注。
理想的光輝消失了。
人類依舊是慾望的囚徒。
...............
李濟廷坐在了月球環形山的山崖上,像是端坐於王座。他手上拿著銀色酒壺,眺望著地球,勐的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太陽將他影子拉的很長。
成默彷彿聽見他憤怒的呻吟:“真TM的......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成默不知道他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別人。
絕對的寂靜中,他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脆響,連綿不絕的機槍射擊,激烈的爭吵,孩子的哭泣,還有死亡前的囑託,最後......他聽見了扣動扳機的聲響。
這聲音綿延成大提琴嗚咽,像是一小節哀婉悲壯的旋律,它在真空中盤旋,直接鑽進了成默的腦海。
成默能感覺的到李濟廷的痛苦,這些痛苦在他意識裡具現成景象,就像他端起杯子,輕嗅香氣,就能說出它藏在色彩之下的配方。
家人、朋友、愛人、理想、信仰、希望......
這些李濟廷曾經所擁有的隱秘支點,如今一一失去,他坐在那裡,像是無所依憑的巨人。
成默凝視著李濟廷的側影,真切的感覺到了世事如夢。
一切皆是瓊花朝露。
沒有什麼恆久之物。
只有迴圈往復。
沒有盡頭。
成默又覺得寒冷,像是李濟廷的記憶,帶走了他心上最後的一些餘溫。
李濟廷突然開了口,“你開始不是問,謝旻韞獻祭了自己又獲得了什麼嗎?沒有一句感謝,也沒有一句懺悔。”他幽幽的說,“我曾經也無數次的問過自己。”
成默像是重新睜開了眼睛,剛才所看到的都是飄忽不定的夢境。在他眼前李濟廷依舊在火焰中燃燒,如同太陽,他的聲音卻藏著大海。
虛假的太陽還在下墜,朝著深邃蔚藍的大海。
也許這是對太陽宿命拙劣的模彷,讓李濟廷看起來偉大又邪惡。
“獲得了什麼?”成默用勁了力氣大聲問,像是在暴風雨中詢問天地。
“自由!”李濟廷回答他的聲音很輕,“自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