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一別
蘇琅北進襄陽的訊息很快傳到了朝廷,此時江南一線遭受三路進攻,朝廷不得已再次下旨,命漢中兵馬出於葭萌關,搗入川中,並派兵馳援襄陽,使得蘇琅兩面受敵。好在餘榮及時在加固防守,抵禦了一段時間,暫且穩住後方局面,令蘇琅得以繼續周旋。
襄州之戰曠日持久,兩方軍馬似乎都陷入絕境,只待一個時機迎來變局。
此時傳來淮南被攻破的訊息,朝廷亂了陣腳,未及再次分兵,便連襄州也一併失了。
江寧、洪州二路軍馬長驅向北,沿著汴水兩側分兵而進。蘇琅則暫留襄州,休養生息,以待盟軍共進。
直到江寧軍佔領了徐州,雄視著中原的大片疆域,蘇琅的目光才悠悠向北,沿淯水的流向,瞭望著群山環繞的南陽沃土。
穿越這片盆地,循河谷而上,攻破伊闕關,便能摧毀守衛洛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只待三路大軍會合,就能將都城緊緊包圍,勝利只在旦夕之間。
只差這一關。
傅越演兵罷,在帳裡用了膳,正尋思要找郡王商議明日進軍之事,忽地打了一個寒戰。原是帳角掀出一個縫隙,自外面透進風來。
他攏了攏衣裳,想這南方的秋夜,怎麼也讓人身上發冷。帳外的風聲卻大了起來,把厚重的布料也吹得噗噗作響。
傅越白日就感到太陽穴隱隱發疼,現在懷疑是昨夜掉了被子,染上風寒還未發作。聽到那陣風聲,更覺得惱懼,便又起身,把披風繫上,在頸前緊緊打了個結。
偏偏這時又熱了起來。
傅越心煩得緊,拿起兵卷,三兩步到帳門前,掀開簾子,令守兵加固幾層;便往大帳去了。
卻不曉得那二人在做什麼。
他未及通報,便已掀開簾子,這般作風,軍中人已見怪不怪了。
傅越一進帳,便看到郡王背手俯身時的背影。郡王的半個身子擋住了左側座旁的人,讓人看不清對方的動作。
傅越以為他們在研究什麼正經事,便悄悄放下簾子,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輕手輕腳地接近他們。
未曾想走近之後,卻看到案上本應陳列圖籍之處,赫然雜陳著一排草葉。陸辛柔順地低著頭,讓手指靈活地在草莖之間穿梭,一點一點地將其編織成形。
察覺了傅越的靠近,蘇琅才淡淡地移過頭,彎眉一笑,目光裡夾雜著未及收回的懷念與戀慕。
傅越喉間一澀,有些話堵在心裡,說不出來。
他知道這是二人之間獨一無二的信物,在郡王的書房中他早已見過不止一次。郡王不愛美玉珍玩,卻將這些草環視若至寶,其中心思,縱是旁人,又怎會參悟不出來。
郡王說,“長淩也來了。瞧瞧阿年的手藝?”
陸辛聞言,耳尖微紅,手上動作卻不停。須臾之間,草蜢躍然而現,落於陸辛掌心淺淺的窩處。
“技藝生疏,不堪賞閱,只求觀者一樂。”
他將手心抬起,輕輕奉上,目光從蘇琅漸漸過渡到傅越身上,又靦腆地收了回來。
若還是在益州時,傅越定要罵他故作單純。此時此刻,卻莫名啞聲。
草蜢背後,寄託著歲歲年年。
花相似,人亦同。
哪怕面前的陸辛囂張跋扈,又怎不惹人愛憐?
“此物雖輕,情義卻重。”
傅越一字一頓,彷彿繞不過心中的執拗。他當著二人的面放下兵卷,輕輕開口,似是嘆息,似是惶惑,“倘若年年紮一個草蜢,三四十年後,郡王的桌上又如何放得下呢?”
二位此時尚未想到如此長遠,聞言一頓,卻是露出些許憧憬之色。
“怎麼會放不下?”蘇琅先反應過來,喜愛地捧過小螞蚱,欣悅地開口,“便是桌子不夠大,還有書櫃,還有博古架,還有寶匣。明明有那麼多地方,哪怕有幾百個都放得下。”
“那豈不是要活到幾百歲了?”
陸辛驚然脫口。
“幾百歲也活得。上古的大椿還有一萬六千歲呢!”蘇琅舉起那些不著邊際的例子,就連萬年他都嫌太少太少。他把雙手攏起,珍惜地將草蜢握於懷間,低低地開口,“平定天下之後,我們便回到益州,做一卷南山的閑雲、一尾清澗的遊魚,再也不受戰事的羈擾。我,阿年,還有長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