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查私鹽
受任兼職之前,傅越聯絡袁暢及士曹連日將工程細節商議清楚,整個工程包括擴城池、築城牆、堰縻棗、改郫江四個步驟[1],計劃用四個月完成。
拿到郡王印信之後,傅越便著手監督鹽鐵官營、搜查打擊私販之事。當今鹽業採取民制、官收、官運、官銷的産銷方式,鹽運和售鹽由地方官府徵調徭役來完成。[2]有效的監管要從源頭開始,延及整個過程。一則排查私挖鹽井情況,並加強對鹽池的管理。二則把守關卡、加強戒備,打擊私運、私販現象。三則嚴明法治,將抓捕人員按其罪行一律處置。
然而此行的危險程度,恐怕要超乎傅越的想象。
光是在排查一事上,他就遇到了不少阻力。且不說私挖鹽井位置隱蔽,尋找起來耗時耗力,便是真正出動人馬,也有許多障礙。官商勾結早已有之,不唯挖鹽販鹽者刻意躲藏,緝查小吏也未必不收受好處、設法幫其隱瞞。郡王執政三月,吸納人才,將州府大小官吏考察擢貶,雖有成效,但不能完全移其根脈、拔除弊病。
水不可一時以清。傅越不得不親臨現場,以防小吏弄虛作假或從中擾亂,必要之時甚至親力親為。
其雷厲風行,十日之間便查出大量私挖據點,甚至捉捕到不少私販的鹽商,致使蜀中人心惶惶。
然而於街上肩背私鹽、於家中開井煮鹽的畢竟是小犯,依令杖責並記錄在案,也便放過了。有時一日之間杖打十幾人,衙門口哀嚎聲不絕,路過之人無不悚然側目。
對此等犯人,傅越採取的策略是懲戒與訓斥並重,集中責罰與當街宣傳,以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真正讓他頭疼的,是當地已隱有聲勢的鹽梟。他久在蜀中,不唯受任後方知此事,反而早已有所耳聞。張景之亂前,豪族與官員勾結,貪腐並行、徇私枉法,無人能夠奈何。自禍亂以來,許多官員被殺或被撤職;郡王入府後,又任用賢才、打擊豪族,轟動一時。弊病方才減輕。
傅越不擔憂別人,唯獨對柳家心有忌憚。
若能除柳家,不單能夠大大打擊私鹽勢力,還可以壯大傅家在蜀地的威勢。然而,這並非心之所想即可達成。凡走私之大商,不唯有錢財人力、關系網路,更有武器軍備在身。柳家積勢已久,處世不似任家恣縱,卻也睥睨一方,兩大家族常常暗相較量。任膺被處置後,柳家更加收斂,似乎有意避開風頭,但是既行違法之事,便不可能不與官府正面對峙。
那時可就不像現在這樣小打小鬧了。
傅越大肆搜查私鹽採賣的舉動驚動全城,自然也傳到了柳家的耳裡。打擊私鹽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柳家卻並沒有立刻驚慌起來,在他們的料想裡,這次風波或許就像往常許多次朝廷下令後那樣,官員會例行檢查,然後抓幾個小販充數。沒有人敢真的問責,所謂的全城搜查、嚴罰不赦,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
更何況負責監查的人,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雖然是世家子弟,也不過是個憑借姿色上位、只會彈琴吟詩的籍籍無名之人。
他們自信地以為,除了任家,沒有哪一個家族能撼動柳家在蜀中的地位。
傅越的“戰書”推翻了他們的預料。
那只是一道簡短的公文,內容卻是搜查柳家在城外的一片田地。
“有人議論你們私自開採鹽池、販賣私鹽,本官督查此事,希望各位能夠配合。”
柳盛眼中有一瞬的冷意,這個綠袍青年挺直腰桿站在府門前,神色清泠似乎不屑。的確,這世上也有一種官員,他們年輕氣盛、不假辭色,仗著一點權勢就以為能夠翻雲覆雨,空憑一腔熱血就以為能夠撼動世系的根脈。多年前他也遇到過這樣的年輕官員,可惜、可惜。
他斂起狠色,堆起一臉笑意,恭敬道,“大人到來,有失遠迎。不知大人可有印信?”
傅越低眼一瞬,繞過郡王的印信,從魚袋裡拿出銅色魚符,亮出姓名,“本官戶曹參軍事傅越,現在是否可以配合檢查?”
他身後跟著一隊人馬,皆蓄勢待發。
“原來是傅大人,久仰。”柳盛焉能不知,心中冷笑,卻道,“何必如此著急,不如先到府上用膳。”
“公事在先,不便耽擱。”
“查案何時不可?傅大人新官上任,我家尚無薄禮相贈,柳某心中著實不安。”
柳盛正要去拉傅越,被對方巧然避開,凝滯了片刻。
“柳家主,如此推託遲延,莫非是心中有鬼?”傅越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柳盛。
這便不是為敲詐索要財物而來了。
前任官員,柳家悉數打點,由是建立了鋪陳廣泛、絲縷相牽的關系網路,本以為能長久為用,沒曾想張景動亂加郡王上任的兩把火,把這張重要的網路燒去了大半。任家因賄賂枉法而事發,令柳盛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正準備觀察時機、重新籠絡,傅越卻送上門來,還義正詞嚴地對他說:不要!
初生牛犢不怕虎。
“哪裡的話,柳某一介良民,自然是無事不怕鬼敲門。”柳盛淡定一笑,“只是時候已晚,怕大人空無所獲,徒然饑餓疲憊罷了。如果大人執意要查,柳某便帶大人去,有何不可?”
傅越狐疑地看了柳盛一眼,隨即笑了一聲,“如此便帶路吧。”
柳家地簿所載田地清晰在目,此中數量何止千計。傅越略尋井池,未曾看到制鹽工具或私鹽成品,可知柳家於此事上,並非明目張膽。地冊未必記全,只是今日所查確是無功。
傅越來前已有心理準備,不曾想連蛛絲馬跡也未發現。
柳盛的確是謹慎之人。
“看來的確是旁人虛傳。”傅越撤回小吏,“倒是勞煩柳老爺一路相陪。”
“哪裡。能洗刷冤屈,柳某亦感激不盡。”柳盛的狐貍眼微眯,笑問,“卻不知是何人議論?有何證據?”
傅越審視地看了柳盛一眼,同樣笑道,“恕我不便相告。此行雖是聞風而來,但不過是把行程提前了些。如今私鹽現象泛濫,於地方財政不力,郡王許本官大力搜查,本官自然不遺餘力。柳老爺,空穴來風,並非無名。今日雖然沒有查出什麼,本官還是要勸你小心為上,不然,若真應了世人的議論,可不是打幾板子那麼簡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