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斂衽應了,去取那琴。這琴有些怪,是個十四弦,方才那琴妓看來並不熟這琴性,便如奏七絃琴一般操弄,難怪容易出錯。
她抱著琴走到朱雀面前丈許之地,也未敢再上前,只是這樣一來,卻恰恰將他看得清楚。一見之下,她吃了一驚。這男子應該早不年輕了,頭髮黑白相雜,面色原本底子像是很白,可如今卻透著些燎黑,頸上、手上等露在外面的肌膚也是一樣情形,以至於所謂美醜都難以說清,加上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略有些松的袍子,若非曉得他是朱雀,根本就是個有些古怪可笑的人物。
她就呆了一下,卻發現朱雀正與自己目光相對。那眼神卻是亮的,深不見底的兩隻眸子讓人簡直一剎都不敢多視。她迅速將目光移開,移到地上。
朱雀卻沒移開看她的目光,道,再過來。
秋葵心中暗暗咬了咬牙,上前了一步。
朱雀卻指指面前三尺之地,道,這裡。
秋葵背上出了細細一層冷汗,面上卻平穩道,朱大人,尊卑有別,秋葵不便靠近。
朱雀像是頭一次碰到敢於直言違抗的女人,猛地將簾子一掀。秋葵只覺一股勁風已撲面襲到,快得不由她躲,她下意識將手中琴舉起去擋,方才舉起,已覺不妙:這琴是朱雀的。若琴毀了,恐怕麻煩——但話說回來,他現在出手,自己總不能不擋吧?
電光石火的一剎,她已覺手裡不知何時一空,不辨他怎樣的出手,這琴竟已反落在他手中。撲面的勁風一掠即逝,但朱雀的手還是到了——他的人也到了,人站在自己面前,手,捏住了自己下頜。
這交手,她只來得及用了一招——還是被迫的一招去擋,而他,她竟看不清他已做了多少個動作。若說方才還是背上細細一層冷汗,現在那層冷汗已經涼透了。她連害怕都已感覺不到,只覺得冷,沒有風吹著,仍然滲入骨髓地冷。
原來真正的恐懼來臨的時候是這樣的,是連害怕本身都忘記了的,還哪有空管什麼被人捏住了下頜的羞辱。比起前晚被他遠遠氣勢所懾,如今他人在面前,如此之近,這種寒意,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挺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才沒有在他面前瑟瑟發抖。可是朱雀的手微微用力,將她向後推去。她步步後退,直到感覺一股力量壓得自己毫無抗拒之能地坐下,才見朱雀將那琴在面前一擺,鬆開了手,道,秋葵姑娘,不過想領教下你的琴藝,你好大的架子。你不願靠近我,那好,那便我過來。現在,請你開始。
秋葵被他這樣近地站在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哪是平日可受得起的氣辱。可是若不照他說的去做,怕也沒第二條路可走。
她平一平心氣,道,好,秋葵為朱大人撫琴。便著手去觸十四絃琴。
朱雀似很滿意她這次的反應,站著聽了一會兒,倒也回身,坐回了榻上去。琴音綿密舒展,又過一會兒,秋葵自己也借這音色,調整了心境,驚懼漸少,抬眼偷看朱雀,只見他斜倚床頭,雙目似已閉起。
要趁這機會用魔音麼?可是自己功力比朱雀差得太遠,在他面前,勝算極少;只是,此時若不乘虛而入,又更待何時?又不是要自己手執兵刃此刻去乘虛刺他一刀,琴音而已——自己甚至不用動上一動,就這個姿勢坐在這裡,只消暗自運力,將魔音注入這音色中,就好了!催眠之音,能讓他漸入沉睡;傷人之音,能讓他臟腑受損。二者並行,說不定,真有機會能逃離開此人魔掌!
她開始悄悄運起內力。朱雀始終閉目未動。多時,秋葵內力消耗已劇,呼吸微紊,仍看不出朱雀如今究竟有沒有因魔音受傷。她試用琴音探知,但回過來的,卻像是琴聲原本的迴音,絲毫未有異樣。難道竟一點都不起作用?她慌亂之中,也不敢停下琴聲,忽然聽見外面似有喧譁,好像有很多人在喊話,依稀聽見是“不好了”之類,又聽得是“有人”“刺客”云云,但究竟怎麼回事,卻嘈雜得聽不清。
朱雀還是沒動,若不是一點都不縈於懷,就是真的熟睡過去了。她加力用那傷人之音,只聽外面喧譁更烈,忽然有人好像是推開了第二道門,喊道,朱大人,有人闖進府來了!
秋葵心神忽然一陣動盪,第一反應,是他。她未敢相信,但是除了他,還會有誰?隨後外面又喊道,大人,是個道士,我們攔不住他!
這一回心神更是震動,秋葵未覺自己眼淚何時竟掉了下來,滿心都是那三個字,“他來了”。——他來了。他終究沒有留我一個人在此,如今他來,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是我一個人了。
不及防間,第二、四兩根正撥之弦忽然“琤”的一聲,驟然斷裂。秋葵大驚,回過神來,卻見榻上朱雀已睜開雙目,而下一瞬間,他的殺意湧起,又是“琤琤”連聲,琴絃連斷了七八根。秋葵方知適才魔音竟未能傷他分毫,而被他渾厚內力所化的殺意反激回來,琴絃每斷,便是她被反噬一分,這一下瞬時如大力湧到,她周身再無氣力相衡,張嘴就噴出一口鮮血,身體軟倒下去。
朱雀並沒急著去處理外面的事情,卻站起,看著此刻委頓無力的秋葵,冷笑道,不自量力的螻蟻之輩,到了我這裡,還敢行反抗之事?
秋葵咬緊了牙關,心知這次要無幸,聽外面喊殺聲愈來愈近,想著君黎憑一己之力竟想在朱雀手中救自己,那才真正是不自量力吧,可是這般被他所繫的感覺,卻令她心頭湧起一陣溫柔,亦是種從未有過的勇氣,猛地一扯琴上斷絃,和身便向朱雀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