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氣是種熟悉的冷冷。我有話問你。
君黎情緒正低,也只好合上書勉強坐正起來,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麼?
站著的當然是那白衣女子,看來是已經與單疾泉說完了話。只聽她道,你當日說,你師父聽過我師父彈奏“七方”琴是麼?
師父確實這樣說過。
他有沒有具體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說那曲子起時,百獸駐足,群鳥失聲,到後來,水山為之震動,天地為之變色——喜時喜極,悲時悲絕,聽此一曲,從此任何樂聲,皆不復入耳。
他說著,抬頭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問,曲調中的細節可有提到?
曲法繁雜,師父恐也不能盡明,自更不能對我說明。姑娘忽然問起,莫非是想起了什麼?
白衣女子瞪著他,那意思是“何時輪到你來多問”,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溫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鋒插入了軟棉,發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沒用,問了你半天,一點有用的都沒有!
既然沒有用,姑娘問完了,也該走了吧。君黎口氣淡淡,但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
女子不料他態度忽然嗆人,自然心裡已湧起無窮反駁之語,但一時之間竟又忽然不想便此與他針鋒相對了,衣袖一拂,轉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後悔自己言語,心道師父常叫我剋制,今天是怎麼了,前一刻尚且逼著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話,後一刻竟然變得如此。但沒辦法,人既然已經走了,也只得罷了。
只是,竟然已經連“溫故”的心情都沒了。天色也漸趨昏暗,日影漸淡,又是一日到了頭。
今天還是尋個地方早點歇吧。他呆了一會兒,收拾東西,與那掌櫃的道了一聲,便離了店。出門的當兒,正與個年輕人擦肩而過。這年輕人大約十七八歲,君黎餘光已瞥見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門外頭,則見有個年紀彷彿的少女,想來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著地上一道土縫單腳跳著,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來,只好又迴轉身,重新跳回來。便這一回身,她見竟有個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來。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滿腹鬱郁,只想快點回城,卻不料見到這女孩兒,竟一下移不開目光。
她並不是那種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種叫他說不出的感覺,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來,那雙看過那麼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臉上動也不動。
這姑娘。他想。該怎麼說,總覺得如果什麼地方再好看一點點,或者再難看一點點都不行,都會壞了現在的這股渾然天成的氣息。
這股氣息該叫什麼呢?他說不出來。相面之學,總是讓人臉在自己面前變成了一個個標誌的堆積,但好像沒有哪一種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卻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在心裡暗湧起對一個陌生人莫名的好感來。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轉身到遠處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麼就覺得有一種異樣的風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著背影,都覺耀眼得厲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驚覺自己是不是太過無忌了。少女在靠近林邊的地方停了下來,回頭向這邊一望,似乎是想看看這無禮的道士是不是還在。——但竟真的還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麼一回頭,心裡便又流過另一個念頭:我看著她又沒錯。
這一下兩人目光都沒退縮,不過君黎猜想少女應該是有些生氣,以至於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這麼想著的一瞬間,她的嘴角卻微微揚起,竟忽然對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處,像是耳邊眼前心頭腦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在那一笑裡,他一時間懂得了很多隻聽師父講過,卻從沒體會過的詞彙。冰消雪融——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便連同自己心裡的鬱郁,都好像一瞬間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後,她已經回過頭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一次失禮了,竟未對她這一笑回應些什麼表情,待到臉上總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態時,卻已沒有人看了。
他就帶著那一絲有點尷尬的笑低頭開始往前走,可是卻也並不因此著惱。因為他隱隱約約覺得——覺得那姑娘,應該不會因為這般事情便著惱的。
忽然只聽後面少年輕喚了一聲,刺刺!他沒回頭,只聽女孩子應了一聲,隨即是輕快地跑來的聲音。兩人似很開心地低語著什麼,一同離開了。
他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麼感覺。他是出家之人,許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這樣的感覺有點猝不及防,讓他忽然覺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還不太夠用。
刺刺——這是她的名字麼?這樣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這樣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說不出起眼之處,可偏是從見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