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嘆道:“是,遵李姨娘之命。”
…………
當夜顧青睡在李十二孃府上,第二天一早,李十二孃叫醒了他,給了他一套嶄新的衣裳讓他穿上,素白色的衣裳很合身,顯然是李十二孃按他的尺寸量做的。
隨後顧青被李十二孃帶上馬車,二人坐在馬車裡,馬車兩旁十餘名女弟子騎馬跟隨左右。
顧青從頭到尾沒問過去哪裡,上了馬車便打盹補覺,李十二孃似乎也沒有聊天的性質,雙臂環胸半闔雙目,二人在沉默中晃晃悠悠坐了兩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下。
李十二孃拍醒了顧青,只說了一句“下車”,便率先走了下去。
顧青下了馬車,睜著惺忪的睡眼左右環視,愕然道:“這是哪裡?”
李十二孃眼圈忽然紅了,語氣清冷地道:“驪山附近的村郭,你父母葬在這裡。”
顧青一愣,隨即沉默下來。
李十二孃定定地注視前方,聲調已有些哽咽:“當年一戰,你父母的遺體是張家人運回長安的,長安故交遍地,可從來沒人知道你父母祖籍何方,他們從來都不說,於是張家只好決定將他們葬在驪山附近。”
“驪山從古至今便是聚風藏氣的風水寶地,歷代帝王的寢陵多在此地方圓,張家感恩你父母,小心地將他們合葬在驪山附近一個不起眼的山腰,在不逾制的情況下,盡力將你父母的墓修得豪奢一些,他們一直想報你父母的恩,然而豪俠已逝,故人西辭,他們想報恩亦無從報起。”
顧青嘆息一聲,道:“請李姨娘帶小侄上山拜祭雙親。”
李十二孃點頭,招了招手,身後的女弟子遞過一隻竹籃,竹籃裡有香燭紙錢招魂幡等物,顯然是早有準備。
令女弟子們守在山下,李十二孃與顧青二人沿著崎嶇的山路蜿蜒而上。
上山的路很坎坷,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一處合葬的墓地前。
墓地果然如李十二孃所說十分豪奢,張家人委實是盡了心力的。一座碩大的墳包周圍,佈置著各種花花綠綠的招魂幡和香燭等物,但墓地卻很乾淨,顯然是經常有人打掃,方圓兩丈內連根雜草都不見。
顧青有些吃驚,如此偏僻的深山裡,應該不會有守墓的人,可父母的墓卻打掃得如此乾淨,很詭異。
墳包只有一個,比尋常的尺寸大很多,墳前的墓碑也只有一座,是頂級的大理石材質,黑底金字的墓碑被擦拭得很乾淨,如同水洗過一般,清晰地倒映著顧青和李十二孃的身影。
墓碑上刻著兩行字,“故,豪俠顧秋,顧崔氏玉娘之墓,受恩未報人拜立。”
落款的“受恩未報人”令顧青頗為吃驚,這座墓碑的格式有些獨特,尋常百姓人家的先人墓碑不是這麼立的。
李十二孃指著墓地周圍插滿的招魂幡,道:“這些都是當年受過你父母恩惠的人立的,墓地也是他們打掃的,每隔幾日總有幾位受過恩惠的人來拜祭你父母,所以墓地周圍才會如此乾淨。”
李十二孃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道:“顧青,你知道你父母的靈柩運上此山時,長安城有多少權貴文人和販夫走卒徒步前來送別嗎?他們有的人家境窮困無車無馬,攜家帶口提前一天從長安城步行來此,上山時送葬者多達千人,嚇得藍田縣令將縣衙差役傾數遣出,在山腳下維持秩序,才未造成踩踏……”
“你知道你父母靈柩上山時,從山腳到此墓地這段路,一千多人灑下了多少眼淚嗎?你父母的墓碑原本刻的是‘張家世代受恩人代顧家子弟拜立’,後來在幾百人的跪求下,張家人不得不臨時調來工匠改了墓碑上的字,改為‘受恩未報人拜立’,知道為何嗎?因為受你父母恩惠之人,絕不止張氏一家,他們不滿於顧家夫婦的墓碑落款只有張家,覺得自己若不留下一抹痕跡,便意味著忘恩負義,於是眾多受恩人跪求張家改墓碑。”
李十二孃幽幽嘆氣,仰頭望著蒼天白雲,輕聲道:“你可知道,你父母這一生對多少人施過恩惠?大到懲奸除惡護侍忠良,小到修橋鋪路賑濟窮苦,他們的一生過得一貧如洗,手上但有一些銀錢便拿去賑濟窮人,他們嫉惡如仇,但凡見到不平事一定會拔刀相助。”
嘲弄般笑了笑,李十二孃道:“顧青,你說你父母是不是很傻?該如何定義他們這種人呢?他們殺人時從不留情,但從未殺錯過任何一人,他們飲酒時放浪形骸,極盡酣暢之致,一定要喝到不省人事才覺得痛快,他們交朋友時從來不問對方的出身,哪怕對方只是個乞丐,他們也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先喝酒,喝完酒陪他一起去街上討錢。”
“無論性情灑脫或拘謹,坐在一桌飲酒不到半個時辰,便能使人傾心而交,引夫婦為生平知己,而他們為了人間道義必須要豁出性命時,他們也絕不會遲疑猶豫,如刺秦的荊軻般踏歌而去,慷慨赴死。”
“顧青,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雙親,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驕傲。我李十二孃的餘生縱然只活在與他們來往那幾年的回憶裡,也是一生快活的,世人蠅營狗苟,縱是帝王之尊,又有幾人活得如你父母這般頂天立地瀟灑從容?”
“自貞觀以後,當世稱‘俠’者不知凡幾,而我李十二孃生平唯一承認的‘豪俠’,只有你父母。他們才是真正無愧於‘俠’這個字,他們不會因強權而怯懦,不會因身份而區別,心裡只有‘道義’二字,他們不認人,只認道理,豪邁得令人敬仰,也傻得可愛……”
李十二孃說著,眼淚終於撲簌而下,臉上卻帶著憧憬的微笑,笑中帶淚的模樣令人心疼,卻無人疼。
努力平復了情緒,李十二孃轉頭望著顧青,忽然道:“顧青,你不如他們。”
顧青笑了,也不辯解,伸手取過竹籃,點燃了紙錢,掛好了招魂幡,跪在墓碑前一張一張地燒著。
李十二孃也跪了下來,痴痴地看著墓碑上的字出神,伸手輕撫著顧秋的名字,彷彿撫摩著情人蒼老的臉頰,眼神漸漸空洞,腦海裡閃現的仍是當年的回憶。
二人沉默許久,顧青忽然道:“李姨娘,你說錯了。”
李十二孃回過神:“哪句話說錯了?”
“你說我不如他們,這句話說錯了。”
“何以見得?”李十二孃的神情浮起幾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