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舟的劍招很怪,他此刻左腳單足點地,另一腳搭在這隻腳的膝蓋上,身子誇張地後仰,雪白的鬚髮下垂,作飲酒狀,而他手中並無酒壺,唯有一把長劍,那長劍貼面而過,劍身微微彎折點地,整個人如一座拱橋。
這個姿勢並沒有保持太久,嚴舟的身子猛地打挺,如羅漢於睡夢之中變招,身子一擰一旋,袍襟如刀割,刷的一聲裡,他整個人已盡數伏倒,手中長劍走過一個詭異的軌跡後被他抱在懷中,而他身子雖仰,衣襟離著地面卻始終有一線距離。
寧長久覺得這個劍樁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接著嚴舟身子觸地,雙手鬆開。
寧長久以為那又是新的劍招,琢磨了一會才發現,老人已真正入睡,他身上的殺意也如酒氣散去,那勾連著自己心臟的殺人劍意,也似從未出現過一樣。
寧長久琢磨了一會,模仿著他方才的動作立下了那個劍樁,但是他對於心法口訣和靈氣的流轉不得要領,雖然動作可以模仿出幾成相似,但是那種劍氣的精氣神卻截然不同。
他又嘗試了幾遍,然後放棄了,想著等嚴舟醒來之後再旁敲側擊地詢問這件事。
他環視四周,確認沒有其他異樣之後,向著書閣外面走去。
夜已深了,內峰四壁掛著燈火,各個弟子的廂房中偶有燈光,大體一片安靜。
寧長久走回了屋中,也點了盞燈。
桌案上還散落著一個月前教寧小齡識字時的文稿,他伸手理了理,翻閱著這些寫滿了字的宣紙,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用教寧小齡識字,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修行,生活也清靜了許多,但這種清靜卻透著孤獨。
他想起了前世二十四載的清修,自嘲地笑了笑,想著果然修道之人不宜入凡塵,自己不過轉世重來半年,竟然變得這般耐不住寂寞,全然不似過去那個清心寡慾的自己。
又或許如今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不願深想。
寧長久抬起頭,天上那輪月亮被層雲掩映,在晚雲的邊緣勾勒著淡淡的清輝。
忽然間,晚雲被忽如其來的大風扯碎,明月顯露,在案前勾勒出了一方月輝。
他心血來潮,從雜物堆裡取出了那根黑鐵似的枯枝,橫放在桌上打量了一番,心中忽有一個猜測,口中喃喃道:“蟾宮折桂?”
……
峰主殿外,冬日的雪還未消融,身姿窈窕挺拔的女子從黑漆漆的殿中走出,她持著劍,未簪長髮,滿頭青絲在夜風中柔逸飄舞著,而她身上難得地罩著一件黑袍,溫婉而又清冷的容顏被那黑袍襯得更加恬靜。
天窟峰頂,陸嫁嫁立在漫天劍星之下,她望著那些沉寂的劍星,腰側忽有劍光如一泓清泉流瀉而出。
遮蔽著月亮的雲轉瞬消散,月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天地為之一清。
柔和的月影裡,峰頂光影舞動,成千上百道劍光像是同時間揮出,如君王宴樂於庭,細腰歌女一同起舞。
千百道縱橫不定的光在月色中起,又在月色中滅,劍氣化作碧水流入鞘中,所有劍氣的催發與收束幾乎在一瞬間完成,快到匪夷所思,而她的劍裳邊,瑩瑩流動的光宛若實質,每一道純粹似月輝的劍氣,都是自然而發的劍意。
她手中的是劍,她的身心也是劍。
她出劍時的靈力流動,甚至繞開了那些本該是必經之路的竅穴,每一劍都發乎於心,乾脆利落,她出劍的速度和劍意之精純,甚至比過去半步紫庭之時更甚。
她看著夜色中的白雪明月,看著遠處的群峰荒野,一顆靈氣盎然的劍心似可以與萬物交鳴。
許久之後,峰頂劍光盡數湮滅,她立在雪色與月色裡,但視線卻無法捕捉她好似蟾宮仙妃般的身影,因為她已不單單是劍靈同體,而是身為劍同於萬物。
她保持著這種狀態向著內峰的方向走出,嘴唇時不時抿著,睫羽垂簾下的眸子掙扎閃動,似是在下什麼決心。
她知道她的劍靈同體還沒有達到真正意義的契合。
昨夜的鍛體為劍,某種意義上只是開始。
她的體魄和劍靈已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裡,而這個世界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讓她驚豔無比,若是她將劍靈同體徹底煉化,真正化作一柄絕世的兵器,那到時候她的劍意該有多麼驚世駭俗?
這是她過往修道之路上從未敢想過的事情。
她苦心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這種誘惑依舊時不時地浮出心湖,動搖著她的道心。
“寧長久……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她走到一處的內峰入口之外,卻忽然止步,那種同化於萬物的狀態自然而然地解除,月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劍裳搖曳,玉容似雪,她輕嘆了一聲,最終還是轉身離去,走回了峰主殿中,在寒玉榻上靜躺下去,讓自己有些微熱的身軀漸漸失去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