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陪笑對洪繼勳說道:“小人的這點心思,真是一點兒也逃不過先生的法眼。不過實話說,先生,對這次封賞,小人有自知之明,真還沒什麼過分的奢想。只是不知,今天議事,主公的心思?”
洪繼勳正色道:“主公的心思,豈是你我為臣子者可以猜測的?”
“是,是。小人失言,請先生毋怪。”
洪繼勳語氣放緩,話音一轉,說道:“主公怎麼想的,本官是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不過,在議事會上,本官也重點提出了‘如若酬功,當以益都諸將為重’。劉將軍,你在守城中都立下了什麼功勞,你自己最清楚。回去之後,不妨再好好想想。估計議功之事,很快就會提上日程。你做好準備便行了。記住,本官不會替你說好話,主公明察秋毫、獎罰嚴明,總也不致使你受委屈就是了。”
“是,是。”
“還有別的事兒麼?”
劉果連椅子還沒坐熱乎,茶水更半口沒喝,聽見洪繼勳這麼一說,急忙又站立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道:“先生日理萬機,小人不敢多做打擾。能得先生一見,已是意外之喜。也沒別的事了,這就告退。”
洪繼勳微微點了點頭,端茶送客,也不起身,只叫下人引了他出去。堂外日上中天,正是午飯時分。
劉果走了不久,又有兩人來到堂上。一個年有四旬,一個三十來歲。這兩個人,一個叫李蘭,一個叫洪繼蔭。前者是洪繼勳原先在朝鮮交好的友朋,後者則與洪繼勳是為本族,如今皆充任洪府幕僚的角色。
洪繼勳與他兩人,或為朋友,或為同族,交情非比尋常,早已到了熟不拘禮的地步。
相比之下,洪繼蔭與洪繼勳更為親近點。他瞧了瞧劉果留在案几上的茶碗,笑道:“這劉果,來的倒是勤快!他這是將咱們洪府,當作他簽押畫道的衙門了麼?三天兩頭的來跑。……,是了,十二郎,你應承他的事兒成了麼?俺見他方才出去,滿面喜色。”注意到洪繼勳神色不對,愕然,問道,“怎麼?事有不諧?”
“豈止不諧!”
洪繼勳示意他兩人落座,把議事會的經過簡要講了一遍,說道:“以吾看來,主公雖沒明言拒絕與我,但究其本意,還是對海東諸將情有獨鍾。甚至,咱們先前商議出來的幾個說法,還沒等我提出來,主公就匆匆退去了堂後。兩位,指望藉助山東降將來助長咱們的羽翼,好與姚好古分庭抗禮的打算,似難為之!”
鄧舍擔憂與警惕的,一點兒不錯。
洪繼勳之所以會在上午的議事中,突兀地提出以“酬功當山東為重”,其出發點,正是為一己之私利。要知道,他雖在海東的地位甚高,與海東諸將的交情卻基本全無。海東諸將,有文華國、有陳虎、有趙過,掌握重兵的全是上馬賊老人。若說洪繼勳是從龍舊人,那麼這些將領的資歷卻比他更老,更與鄧舍的關係非常親近,誰又會把他放在眼裡?
即便如張歹兒、楊萬虎這些後起之秀、半路從軍的,實際上,也是不怎麼太過把他當回事兒。
例如張歹兒,當初女真人叛變,洪繼勳為解雙城之圍,曾不經過鄧舍,調動各地軍馬來援。張歹兒雖然以大局為重,接受了他的調令,卻同時給鄧舍寫去了一封信。寫信什麼意思?說明他本不肯聽從洪繼勳的調派,只是為雙城安穩,不得已而為之。要論效忠的物件,要論海東唯一的權威,還是隻有鄧舍。他們對洪繼勳,尊敬是有,也就僅此而已了。
洪繼勳的志向在治國平天下。海東諸將是否服氣他,抑或他在海東諸將中有沒有權威,他本來是一點兒也不在乎的。只要鄧舍信任他、重用他,就行了。但是,事情的轉變從姚好古的到來開始。
姚好古奉關鐸之令,去雙城奪權的時候,就與洪繼勳頗有摩擦。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一個內斂,一個外放,可謂格格不入。洪繼勳本就對他沒好感。姚好古呢?說實話,也很不喜歡洪繼勳的傲氣。只不過,姚好古深沉,深知為臣之道,面子上倒是還能與洪繼勳馬馬虎虎。
他能與洪繼勳馬馬虎虎,不代表洪繼勳也能與他馬馬虎虎。眼看鄧舍對姚好古的重用,一天多過一天。洪繼勳能沒想法麼?以前是沒有競爭對手,大權獨攬,何等風光!現在突然出現個勁敵,何況這勁敵還是降人的身份。
洪繼勳為海東鞍前馬後、出謀劃策的時候,姚好古在哪兒?他憑什麼分享本該屬洪繼勳一人的權力?姚好古有沒有才幹?確實有!鄧舍做為一國之主,該不該大力重用人才?確實該!然而,道理雖然如此,真要放在了個人的身上,洪繼勳卻難免還是有些不平衡。
如果只是有些不平衡也就罷了。
但是,便在鄧舍入益都之前,為調趙過隨行,卻竟然就又把姚好古派了出去,接過趙過的原先任職,居然便當上了南韓分省的平章!
這可是個大大的實缺。海東現今有四分省之地,遼東、朝鮮貧瘠,益都新得,最富庶的就是南韓。看似姚好古遠離了中樞,就任了地方,但只要他在這塊富庶之地上作出點功績,就以鄧舍之前對他的重視來看,絕對不會把他就此留在南韓,鐵定還會調回行省的。
而一旦他再被調回行省,有實幹的功績在,還能夠僅僅是隻任一個御史中丞麼?十有八九,不是拔擢為宰執,就是執掌行樞密院。
為什麼洪繼勳認為姚好古有可能會被調入行樞密院?南韓也算新得之地,姚好古就任時,有些山嶺野外,還有不少高麗的叛軍。沿海岸邊,又時常有倭寇騷擾。這些麻煩,也算是兵事了。姚好古如果能將之一一解決,加上他早先在關鐸軍中曾有過的軍事經歷,調任行院也實屬尋常。
宰執與行院,可就與御史臺不同了。御史中丞這個官職很重要,宰執與行院卻更重要。宰執管一省之決策,行院管軍旅之事宜。不管姚好古得到哪個職位,對洪繼勳來講,絕對就是一個威脅。他怎能不為此提前籌備、未雨綢繆?他仔細分析了他與姚好古的不同,得出結論:各有優勢。
他的優勢,首先,在資歷比姚好古老;其次,藉助幾次整頓吏治,在朝鮮的勢力也明顯強過姚好古。
但是姚好古既然就任了南韓分省的平章,絕對不會不趁此機會,提拔親信、安插心腹。換而言之,也就是說,洪繼勳的第二個優勢,其實等同已被姚好古化解。洪繼勳在朝鮮的勢力大,姚好古在南韓的支援多,不相上下。那麼,洪繼勳的第一個優勢呢?
姚好古的資歷定然不如他,但姚好古卻也有一個地方,是洪繼勳不能相比的。
那就是,關鐸覆滅之後,投降海東的遼陽紅巾不少。如許人、李靖、胡忠,甚至劉楊等人,全是遼陽系紅巾的出身,與姚好古一樣。儘管在此類將校中,有些如劉楊諸人的,與姚好古的來往並不多,然而,卻還是很有些以姚好古為其靠山也好、為其黨首也好的。畢竟,姚好古在遼陽系紅巾中,口碑甚好,大多數的人都非常佩服的。
姚好古在軍中有支持者。洪繼勳每想到此,都甚為不安。與李蘭、洪繼蔭等密謀了多次,他最終決定,也要開始下手,在軍中安插一些心腹。剛好,劉果透過劉名將,輾轉搭上了他的線。洪繼勳也就因此順水推舟,打算藉此次封賞,先把劉果等益都派系的降將拉攏過來。
對劉果,他其實是看不上的。但是,海東諸將他又拉攏不來,沒奈何。姑且先用著,待時機成熟,再以此來跳板,若能把陳猱頭、高延世這些人拉攏住,他認為,也許在與姚好古的爭權中,大概就能多點把握了。他要的不是軍權,而是要有軍中的人為他說話。
李蘭說道:“主公對海東諸將情有獨鍾,也是可以理解。這次援軍,有文平章親自率領,若是賞得薄了,未免說不過去。大人無須為此憂慮。以在下之見,只要咱們這回能把劉果的事兒給辦成了,其實也就算成功。為何?這等同是在給山東諸將一個訊號。先能得其好感,也就足夠了。”
“話是如此說。若主公一力反對?”
洪繼蔭道:“如今益都之戰暫告一段落。俺聽說,那姚好古在南韓做的風生水起,還曾與孛羅寫過一封信。好像察罕的撤軍也與此有些干係。說不定,殿下很快就會把他調回行省。
“他更先前提議請立顏淑容為王妃,已經示好給了山東的官員們。十二郎,形勢如此,就算主公反對,咱們也定要須得在他回到行省前,務必把此事辦妥。要不然,這益都地方,怕可就要沒咱的立錐之地了。”
洪繼勳沉吟不語,許久,嘆了口氣,說道:“爭權奪利,實我所不欲也。奈何姚好古看似謙虛謹讓,實則鋒芒畢露,逼人太甚。我已退無可退。為展我心中抱負,襄助主公做出一番成就,說不得,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