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裡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麼了?”
如懿只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謝。”
李玉跟著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凌雲徹扶住瞭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才出,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意了。”
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
凌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耳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是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凌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彌散,卻也無言相對,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只是,她仍忍不住悽然想,為什麼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凌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請太醫吧?”
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為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回去吧。”
如懿回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只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群裡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得匆匆道:“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著點。”
三寶眼見著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著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中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的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只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得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裡亦有議論。因為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諸位法師,也被閉鎖閣中。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皇帝那兒更是一面都見不到。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末了,看著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著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后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只想獨自宿在養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后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著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著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后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入夢相見一回。”
太后正了正髮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麼。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有什麼,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為不足,不幹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只是為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
太后微微不悅,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只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幹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麼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著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在懷裡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藉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退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著一身雪白灑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著一眾著五彩衣裙的舞姬腰佩長鼓,風情萬種地舞了上來。雖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恢復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只簪了金銀二色流蘇,髮髻後繫著深紅色繡雲紋的絲緞飄帶。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下流雲的影子。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周身。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著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耳畔,是玉妍打著長鼓跳著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得了雷動般的歡呼。彷彿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李朝歌舞,輕而易舉地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當,海蘭哄了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只是如常,並未介懷永琪是如懿所撫養而冷落。連著綠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還和永璜和永璋囑咐了幾句,彷彿渾然忘卻了前幾個月父子之間的不愉快。
這樣的花好月圓,如懿在與不在,亦成了不要緊的瑣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離席,絲竹寥落了下來,歌舞也成了殘碎的紅影瀲灩,甘洌的酒香混合著脂粉的濃醉攪動了近乎於十五月的完滿,這樣的紙醉金迷,好似一切雲譎波詭都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是半醉著離開重華宮的,李玉緊緊扶在輦轎旁邊,嬪妃們雖然心切,但因皇帝囑咐了,也不敢跟隨,只得眼巴巴看著去了。
玉妍見皇帝去得遠了,便媚眼斜斜看著海蘭:“恭喜愉妃了,這麼多年不侍寢,即便送進養心殿也不過一刻鐘工夫便被抬了出來的,仗著皇上舐犢情深,也還能憑著五阿哥和皇上說上幾句話。”
海蘭微微側首,髮髻間的碎玉珠花閃出一點溫潤的光華燁燁。她謙卑地低首:“貴妃娘娘說得是,皇上顧念舊情,愛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宮中姐妹的造化。”
玉妍伸出手撩撥著永琪的下巴,永琪雖然不喜,也只看了看海蘭,不敢露出半分神色。玉妍憐憫地搖搖頭,嗤笑道:“可惜了這麼一個俊秀孩子,親孃不受寵,養母又是個淫賤胚子,沒個人好好教導著,可憐巴巴的。”
永琪的眉心閃過一絲不忿,很快恭謹鞠身:“額娘,即便您不受寵,兒臣也會孝順您的。”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度,眼睛只看著海蘭,卻是說與玉妍與眾人聽見的,“額娘,兒臣的養母皇貴妃娘娘不是淫賤胚子。只要皇阿瑪一日沒說她是,誰也不能越過了皇阿瑪這麼說,否則百善孝為先,兒臣的耳朵裡聽不得這樣的話,皇阿瑪的耳朵裡必也聽不得這樣的話。”
海蘭感知於兒子的機敏得體,摸了摸他的額頭,讚許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她撥了撥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紅寶耳墜:“五阿哥的口齒越來越厲害了,難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後,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回了?”
海蘭知道玉妍存心挑撥永琪與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綠筠的不滿,正要說什麼,永琪已然一臉純摯地笑道:“嘉娘娘說笑了。兒臣年幼,且上頭還有四哥呢,連嘉娘娘都說了,兒臣的額娘不得寵,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尊榮的,兒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
這話說得極厲害,連溫婉如海蘭,也不得不暗贊兒子的善於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