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趕到慈寧宮外時,天色才矇矇亮。熹微的晨光從濃翳的雲端灑落,為金碧輝煌的慈寧宮罩上了一層曖昧不定的昏色。如懿佇立片刻,深吸一口氣。這個地方,無論她來了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與敬而遠之。
是的,太后曾經救過她,是她的恩人。但對於整個烏拉那拉氏而言,太后又何嘗不是一手毀去她們所有榮華與倚仗的仇人呢。
恩仇交織,卻不能奈太后何。這才是真正的敬畏。
然而此刻,海蘭在裡頭,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但如懿隱隱覺得不安。太后雖然主持著六宮事宜,但一向並不插手小事,而且她御下也極溫和,甚少會有罰跪一夜的厲舉。
所以越走進慈寧宮,如懿心底的惴惴越重。外頭的小宮女們一層層通報進去,迎出來的是福珈,她見了如懿不驚不詫,只是如常平和道:“娘娘略坐坐。太后已經起身,梳妝之後就可見娘娘了。”
太后素性喜愛時鮮花卉,皇帝又極盡孝養,故而慈寧宮內廣植名貴花木,以博太后一笑。諸如海棠、牡丹、玉蘭、迎春等皆為上品,又有“玉堂富貴春”的好意頭。花房還特撥十名積年老花匠,專心照料太后最愛的幾株合歡花。因此慈寧宮內繁花似錦,永遠花開不敗。更兼夜露瑩透,染上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豔來。
如懿看了看院子裡,除了花草芳菲,唯有兩隻仙鶴在芭蕉下打盹兒,四下靜靜的,並無跪著什麼人。如懿越發擔心,低聲問道:“姑姑,愉妃呢?”
福珈笑吟吟垂著手道:“愉妃娘娘是有位分有孩子的,太后怎會要她如此丟了臉面,要跪也不會跪在這裡。否則傳了出去,愉妃娘娘還怎麼做人呢?”
如懿猜不透太后的盤算,便跟著福珈進了暖閣坐下。福珈指著案几上一碟蓮心酥並一碗核桃酪道:“這是太后昨夜給娘娘備下的夜宵,娘娘沒用上,已經涼了,奴婢叫人撤了,換些早膳點心吧。”
如懿詫異,卻只能不動聲色含笑道:“姑姑怎知本宮沒有用早膳?”
福珈笑道:“奴婢哪裡能知道,不過是按著太后的吩咐做事罷了。只不過娘娘昨夜沒來,那必定是因為侍寢而不知道。若是侍寢之後即刻回宮,那這個時辰知道了會趕來。娘娘一向與愉妃娘娘情同姐妹,不是麼?”
如懿暗暗咋舌,太后身邊一個姑姑都活成了水晶玻璃通透人兒,何況是太后自己。看著早膳上來,她索性定下神來,用了點奶茶和馬蹄餅,又用了一小碗栗子粥。福珈在旁笑眯眯道:“太后臨睡前囑咐了,要是娘娘沒有用東西的精神,她便懶得和娘娘多言了。要是娘娘還吃得下,那就還能有心思說話的。”
如懿心頭微微發沉,像是墜著什麼重物一般,她依然含笑:“福珈姑姑,本宮已經吃飽了,哪怕太后要拉著本宮和愉妃一切受罰,本宮也有力氣支撐。只是愉妃……”
福珈如何不懂,笑道:“娘娘放心。太后罰跪便是罰跪,不會餓著愉妃娘娘的。愉妃娘娘若是能,跪著瞌睡也成。”
如此回答,如懿亦只能緘默了。靜候了一炷香時分,只聽見有珠簾挽起的輕晃聲清脆玲玲,如同細雨潺潺。隔著一掛碎玉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瓏通透。太后從簾後漫步而出:“哀家就知道,愉妃罰跪,你遲早會來,因為這件事,少不得有你牽連。”
如懿忙起身行禮,誠惶誠恐:“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康寧。”
太后擺手道:“哀家有什麼萬福的?一下子折了兩個皇孫在你們手裡,牽連了純貴妃好讓你一人獨大。這麼好的算盤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想閉上眼當看不見也不成啊。”
如懿保持著恭謹的微笑:“太后的話,臣妾不明白。”
太后看著宮女們布好早膳退下,笑著從福珈手中取過茶水漱口,然後慢慢舀著一碗燕窩粥喝了幾口:“不明白?哀家只須看這件事中誰得益最多,便可以猜測是誰做的。怎麼,純貴妃本與你都是貴妃,如今她抱病不出,你一人獨大,還有什麼可說的麼?不過幸好,純貴妃子嗣眾多。除了永璋不懂事,也罷,皇上本就不喜歡永璋,總還有永瑢和璟妍。兒女雙全的人哪,總比哀家這樣的有福氣,更比你有福氣。”
如懿最聽不得子嗣之事,心頭倏然一刺,彷彿有利針猝不及防刺入,逼出細密的血珠。她極力撐著臉上的笑:“太后的福氣,自然是誰也比不上的。只是太后所言,無非是覺得臣妾算計了永璜和永璋。”
太后擱下燕窩粥,擺手道:“福珈,這粥太淡了,替哀家去兌上點牛乳。”
福珈答應了一聲,引著一眾宮女退下,唯餘如懿與太后靜靜相對。
太后拿絹子擦了擦唇角,隨手撂下,轉了冰冷臉色:“如今你的心思是越來越厲害了,永璋便罷了,連你撫養過的永璜都可以下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太后面色沉鬱,忽而一笑,“哀家忘記了,你肚子裡何曾出過自己的孩子?養子嘛,自然不必太上心的。”
如懿縱然歷練多年,卻也耐不住這樣的刺心之語,只覺得滿臉滾燙,抬起頭道:“太后錯了。此次的事,哪怕是臣妾算計了兩位阿哥,卻也頂多是讓他們受一頓訓斥而已。只能說臣妾算計了開頭也算計不到結尾。皇上這樣的雷霆震怒,可以斷絕兩位阿哥的太子之路,連太后撫養皇上多年,都會覺得意外,臣妾又如何能算計得到?”
太后微眯了雙眼,神色陰沉不定:“你是說,你與愉妃都無錯,是皇帝責罰太重?”
“臣妾不敢這樣說。但太后心如明鏡,皇上登基十二年,早不是以前凡事問詢先帝遺臣的新君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和見解,旁人只能順從,不能違背。即便張廷玉和高斌這樣的老臣都如是,何況旁人。”如懿目視太后,意味深長,“或許在皇上眼中,母子之恩,父子之情,夫妻之義,都比不上君臣二字來得要緊呢!”
太后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這是你自己的揣測,還是皇帝告訴你的?”
如懿見太后不再動早膳,便盛了一碗牛骨髓湯,恭恭敬敬遞到太后手邊:“皇上天心難測,臣妾如何能得知,皇上更不會告訴臣妾什麼。只是太后養育皇上多年,對皇上之事無不上心,難道會看不出來麼?臣妾若真有什麼算計,都也是落了‘正巧’二字罷了。若和愉妃有牽扯,那也是偶然。太后是知道的,愉妃生下永琪後就再不能承寵,她沒必要爭寵算計。”
熹微的天光從重重垂紗帷簾後薄薄透進,太后揹著光寬坐榻上,衣裾在足下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任憑身後是四月錦繡,花香瀰漫的浮光萬丈,她的面孔卻似浸在陰翳之中,連著渾身的金珠玉視、朱羅燦繡,都成了冰冷的死色。太后打量著如懿的神色,片刻,才伸手接過她遞來的湯,慢慢啜飲:“你倒是越來越懂得看皇帝了。也算你識趣,自己認了算計永璜和永璋之事。愉妃跪了一晚上,都還不肯招了和你相關呢。”
如懿望著太后,心中隱隱有森然畏懼之情,卻還是道:“此事與愉妃無甚關係。而且太后是過來人,遇見這樣的事,自然明白,不會去怨算計的人有多可怕,而是可憐被算計的人為何這樣容易被算計了。”
太后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中卻是極淡極淡的邈遠之色,彷彿她這個人,永遠是高不可攀,難以捉摸:“你這樣的心思,倒是越來越像你的姑母了。”她瞥一眼簾後,“愉妃跪在哀家的寢殿外頭,你自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