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澈的眼睛亮了起來,“臣者君之合”——這不正是在從本質上確立君臣秩序伸張帝王權威麼?
霍道師最厲害的一手就是表面上承認隆武帝命繫於天,骨子裡卻將神權凌駕於君權之上。而在世俗之中掌握神權“替天行道”的,正是天道教。
如果任由他的學說發展下去,天道教又一再壯大直至不可遏止,兩廂配合之下終有一日君權會操諸於天都峰的那些道士手中,甚至將來連誰做皇帝都必須首先得到教宗的認可,因為他代表天意,而大漢皇帝則是“君權天授”。
所以姬天權才會對霍道師的言論那般惱怒,急忙忙要拿國子監開刀。
需知國子監不僅僅是朝廷培育未來股肱重臣的學院搖籃,更是百家爭鳴的輿論陣地,一旦這裡失陷後果著實堪憂。
董天舒並未覺察到臺下已有一雙眼睛悄然注意著自己,繼續說道:“陰道貌岸然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是故臣兼功於君,子兼功於父,妻兼功於夫,陰兼功於陽,地兼功於天……”
姬澄澈的眼睛越來越亮,聚精會神地聆聽董天舒的講述,不願漏掉隻字片語。
——這是一個幾乎被埋沒了的奇才,一位可能開創時代引領風騷的大宗師!
他的理論看似平淡無奇甚或有點兒老生常談,卻恰恰是姬澄澈此刻最想聽到的。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董天舒並未大刀闊斧從根本上批判顛覆天道之說,而是在其基礎上引經據典加以延伸完善,發展出一套高屋建瓴的新學說!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於無聲處聽驚雷,這不正是姬天權想要的麼?
念及於此,姬澄澈的臉上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縷笑容。
“人之人本於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
董天舒逐漸注意到了臺下有一個少年,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睜須臾不離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裡不由感到一陣安慰,終於在這座學堂裡,還是有一個人願意傾聽自己發出的聲音。
雖然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生員,即使願意接受自己的理論也不能改變什麼。可是至少,他的話有人在聽。
今天有一個,明天或許就有兩個,然後三個、四個、五個……相信終有一日自己的這套天人交感論會發揚光大大放異彩。
於是他微微提高了嗓音,雙目專注在那個少年的臉上,接著說道:“美事招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如馬鳴則馬應之,牛鳴則牛應之。帝王府井之將興也,其美祥亦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先見。物固以類相招也……”
他侃侃而談,運用各種自然現象間的相互感應來證明天人感應的存在,隨即又反證人事的好壞會招致天的福佑或懲罰,人要順天不能逆天。故而“王若配天,謂其道。天有四時,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時,通類也,天人所同有也。”
姬澄澈聽得津津有味,隱隱然已將董天舒拿來與大先生比較。
兩人所擅長的領域不盡相同,但無不是站在了各自的巔峰之上俯瞰這個時代,引導著歷史洪流滾滾向前。
誠然,現在的董天舒默默無聞遠遠不能與大先生相提並論。但他缺少的只是一個一鳴驚人的機會,而眼前恰恰就有一個機會正等待著他的出現。
董天舒董博士,我可以給你這樣的一個機會,在不久的將來你會還我一個奇蹟麼?
姬澄澈深深地看了眼董天舒,他的身影顯然孤單落寞,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
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在國子監教書,終日被一群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羞辱。
他的舞臺,應在廟堂之中江山之上!
可惜這堂課只安排了半個時辰,很快就聽到外面的鐘聲又再響起。
不待董天舒將話講完,彭昌盛第一個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叫道:“吃飯去嘍!”
一群生員趨之若騖往門外湧去,轉瞬間崇文堂裡又變得空空蕩蕩。
董天舒坐在書案後,木然目送自己的學生衝出課堂,卻失望地發現剛才那唯一一位認真聽講的少年亦不見了蹤影。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收拾起桌案上凌亂的筆墨硯臺,像過去每天一樣埋頭緩步走出了崇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