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一問出口,馮老頓時怔住,半晌後終是壓抑不住心中憤慨,滾燙的淚落了下來,似乎又回到了那連月亮都被血光染紅的一晚。
他緊緊摟著寶兒,啞聲道:“老朽委實不、不知,盈兒她……她向來小心,卻還是走漏了風聲,定是那姓溫的毒狼,他、他騙了盈兒啊!”
他涕淚橫流,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濃濃恨意,應如是卻無動於衷,似通聞齋和寸草堂這般開啟門做生意的組織,說到底都是為了盈利,兩者之間既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即使在生意上起了沖突,至少會做到買賣不成仁義在,寸草堂會接下滅門通聞齋這單生意,不僅是溫莨對馮盈的背叛,還意味著雙方的利益紐帶徹底斷裂,倘若寸草堂不這樣做,恐怕就得給通聞齋陪葬。
通聞齋的確底蘊不足,可寸草堂絕不是軟柿子……應如是心念電轉,冷不丁道:“是否與朝廷有關?”
馮老的哭聲戛然而止,當他再想掩飾,已經來不及了。
應如是嘆了口氣。
“居士,我、我們並非有意……”馮老低垂著頭,聲音越來越小,應如是的翠微亭有三不接待,第一是作奸犯科之輩,第二是無事生非之徒,第三就是朝廷中人,這並不奇怪,當今世道沒幾個江湖人願意被捲到朝廷爭鬥裡,只是馮盈想給老父和獨子爭取一線生機,他也想給女兒留下骨血。
他吐露的線索不多,卻足夠應如是拼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溫莨為何沒出現在千帆口、本應殺機重重的水路卻走得穩穩當當等疑點,他都明白了。
“馮齋主意外獲得的這份情報,八成是朝廷當下看重之事,她生性謹慎,又有退隱之心,決定裝作無事發生,為此少不得找溫總堂幫忙收尾,可那份情報還牽扯到了另一股勢力,對方跟寸草堂的緊密聯系猶在通聞齋之上,從溫總堂這兒得知訊息後,定然不會相信一個情報販子會嚴守秘密,於是給寸草堂下了個大單子……”
無毒不丈夫,尤其是溫莨這種做性命生意的男人,不論他對馮盈是否有情,在關鍵時刻都只會選擇利益更大的那一方,但世上沒有穩賺不賠的買賣,溫莨既然做出了決定,自然要承擔代價,他的確心狠手辣,馮盈也不是個蠢笨的女人。
“我若是沒猜錯,馮齋主提前察覺到了殺機,才能給二位安排好後路,至於那份情報,她自知必死無疑,八成不會讓仇人好過,我猜是被她設法送到了夜梟手裡……要真如此,算算時間,那些人是該找上寸草堂了。”
這一番話出口,馮老臉上的悲苦和驚惶俱不見了,帶著寶兒往後連退了幾步,險些踩中石頭跌倒在地,雙眼仍盯著應如是,顫聲道:“你、你怎知……”
話沒說完,馮老自知失言,好在應如是沒有步步緊逼,他解開了縈繞心頭的疑團,卻只覺得厭倦,一撐竹篙就準備掉轉船頭。
見他當真要走,馮老反而急了,忙喚道:“居士留步!”
應如是側首回望,道:“既是朝廷的事,我無意深究,老施主若想餘生太平,最好莫再提了。”
“這不僅是朝廷的事!”
馮老漲紅了臉,他扣著寶兒的肩膀,像是想從這小小的孩子身上汲取什麼力量,一字一頓地道:“此事與四年前的護生劍大案有關!”
水花激蕩,船行陡然一滯,應如是轉過身來,他面無表情,只用那雙幽深沉靜的眼睛盯著馮老,不放過對方臉上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護生劍。
應如是會對當今朝廷之事不屑一顧,卻無法對這三個字置若罔聞,不僅是他,放眼天下,沒有哪個江湖人膽敢視之若等閑。
見他停船回首,馮老顧不得額上冷汗涔涔,道:“那份情報的內容,小女未曾對我和盤托出,但她提到了一件事。”
他沒有說謊。應如是心下有了判斷,眼眸微眯:“什麼?”
“上月初八,海外浮山國遣使者來燕,使船卻在青龍灣觸礁沉沒,船上一幹使臣和準備進貢的珍寶都落了水,居士可有耳聞?”
應如是頷首,這件事鬧得太大,一度成為茶館酒肆裡的談資,須知當年的姜定坤是先攛掇了藩王騎兵謀反,再與外賊私通互利,最終侵吞了江山,縱有大儒辯經,到底是為人所不齒,故訊息傳開以後,許多人拍掌稱快。
一念及此,他面露訝異:“難道不是意外?”
“觸礁沉沒,只是朝廷遮掩真相的說辭,畢竟青龍灣在七年前就被割讓給了浮山國,使船未過青龍灣海域,就不算是在我們這裡出的事。”馮老深吸一口氣,“然而,當晚除了青龍灣沉船,還發生了一起案子,那就是負責在渡口接應使臣的一隊官兵都被殺了,兇手撤走之前,用他們的血在地上畫了一柄護生劍!”
一陣狂風忽地颳起,裹挾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
風從何處來?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初聞青龍灣沉船的風聲,陸歸荑只稍稍吃了一驚,並未對此上心,卻不想這場腥風血雨沒在北地收住,一路刮到了這兒來。
樂州地處東海與威山之間,自古就是座豐饒繁榮的大城,每日車馬來往,訊息自然靈通,而在這座城裡,無人不知散花樓的大名。
這座樓總共有三層,第一層是大戲臺,第二層是溫柔鄉,第三層就是千金賭坊,令人銷魂蝕骨的酒色財氣在這兒不過尋常。每層樓都有自己的規矩,分別由一位樓主坐鎮,她們是金蘭姐妹,大姐虞紅英長袖善舞賭術超群,二姐柳玉娘仙姿媚骨色藝雙絕,三妹陸歸荑有一雙妙手,精通多種樂器,尤以琵琶技見長。三姐妹同進同退,不是沒遇到過撒野的惡客,但這種人絕無再踏進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