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下,布衣男子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虎毒尚且不食子。寸草堂若真要滅殺馮齋主滿門,點頭臺上怎能少了孩子生父的大好頭顱?”
胖老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話中之意,險些嚇得尿了褲襠!
最先被擊倒的婦人這會兒勉強爬了起來,她離得遠,腦中兀自嗡鳴,沒聽清這邊在說什麼,剛要上前動手,卻被胖老闆死死抓住腳踝,厲聲道:“我們走!”
婦人色變,寸草堂對這樁生意看得極重,又折損了諸多人力,若非總堂臨時有急事,帶走了堂中其餘幾大高手,如此重任是怎麼也輪不到他們身上的,本以為能立大功,卻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家夥手裡吃了大虧,怎能善罷甘休?
她猶在遲疑,胖老闆已被其他人攙扶了起來,他腰椎受損,下半身軟得像肉泥,疼得渾身發抖,這般慘狀落在婦人眼裡,終是讓她閉了嘴。
撤退之前,心有不甘的胖老闆回頭望了一眼,發現這人的模樣生得很是俊朗,可惜面容蒼白消瘦,眉目間不見丁點煞氣,平和得像是剛才那場激鬥未曾發生,如寺廟裡木雕泥塑的菩薩相。
突然,胖老闆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努力剋制著聲音顫抖,道:“閣下既然讓我等帶話,總該留個名吧。”
“應如是。”他聽見那人道,“蒼山腳下翠微亭,靜候迴音。”
蒼山,翠微亭,應如是。
短短一句話間,似有三道驚雷接連劈在胖老闆心頭,當他再抬起頭時,目光已與剛才大不一樣了。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書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若問江湖上哪種人最為命短,那必然是多管閑事的人。
應如是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並非什麼江湖名宿,而是一個佛門居士,武功深不可測,無人知其出身於哪門哪派,只聽說他的恩師是某位高僧。他本人雖未剃度出家,但已持戒,平素少有與人爭鬥之時,在山腳下建了一處翠微亭,那亭子簡陋得緊,連張桌椅都沒有,卻懸了一口銅鐘,若有慘遭不公之人,皆可來此鳴不平!
“走!”
得知眼前的人正是應如是,胖老闆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應如是的武功固然高強,但他畢竟是孤身一人,只要回去召集更多人手,未嘗不能討回這筆債,偏偏這個人在當今武林的地位太過特殊,看似獨來獨往,實則與多方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憑他這點地位,不敢代表寸草堂與之結仇,唯有盡快上報,請總堂定奪。
不等渡頭上的無關人員回神,一眾殺手已撤退無蹤,應如是搖了搖頭,也無意在此耽擱,從船家手裡買下了一艘烏篷船,將馬車上的行李堆放入艙,親自當艄公送一老一少渡江。
直到登船坐穩,馮老才有了從鬼門關回到陽間的實感,感激涕零地道:“謝、謝過應大俠救命之恩!”
說話間,他按著寶兒的頭就要讓小孩給應如是磕一個,應如是正在甲板上撐船,聞聲頭也沒回,只一拂手就用柔和氣勁扶正了孩子的身體,淡淡道:“我不是什麼大俠,受人之託罷了,老施主不必如此。”
水波蕩漾,船行江上,此時天光正好,風景靜謐如畫,馮老漸漸放鬆下來,卻不知應如是偶然回頭看來,眉宇未見舒展。
這件事尚有古怪。他心中暗道。
綠林裡做情報生意的勢力不少,其中多半都有後臺,由自家人接手經營數代,如此才能做到根深蒂固。通聞齋則不然,馮盈是白手起家,能倚仗的只有自身,她對資訊的甄別和利用遠超尋常,一些成名已久的老狐貍都得甘拜下風,故而在那份要命的情報落到手裡時,她就知道大禍將臨了。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甚至連死期都可推算一二,應當做些什麼?
馮盈想為老父和獨子求一條生路,可她深知道上的朋友多為利益往來,就連孩子生父也是個拿人命盈利的殺手組織首領,要想保這一老一少平安脫險,託付給這些披著人皮的豺狼是萬萬不可的,她只能相信一種人,那就是俠。
可在如今這個世道上,不提那些沽名釣譽之輩,想找到一位真正的俠,比沙裡淘金還要難上數倍。
十年前,大寧最後一支義軍在蒼山壯烈殉國,後叛軍定都開平建立南燕,奸相姜定坤黃袍加身,眾賊山呼萬歲,其所豢養的死士營也披上了一身鷹犬毛皮,改置夜梟衛,上為皇家懷刃,下為武林屠刀,自此民不聊生,江湖中凡有個出頭鳥,都難有個好下場……長此以往,武林俠風凋敝也就成了件令人扼腕卻無可奈何的事情,盡管近兩年來,偽朝鷹犬的血腥手段有所收斂,江湖熱血亦有死灰複燃之勢,到底不是朝夕能成。
走投無路的馮盈,就是在這個時候想到了應如是,她深知自己手上不幹淨,以應如是的行事作風,絕不肯出手搭救,便只為老父和獨子求情,請他保這爺孫倆平安渡過靈江,回到故裡興州。
至於馮盈究竟因何惹來殺身之禍,她不曾吐露,應如是也沒打算刨根問底,之所以接下這次護送,除了不忍無辜老幼慘死刀下,也是想找寸草堂的總堂溫莨確認一些事情,不料無緣相見,這讓他失望之餘又感疑惑,故對馮老多留了幾分心思,發現這位在路上如同驚弓之鳥的老人自打過了千帆口,整個人就輕鬆了下來,可按理來說,水路的危險還在陸路之上。
心下雖有懷疑,應如是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烏篷船順風順水駛向興州,直至停船靠岸,也沒再見到殺手蹤影。
船停穩,馮老背上行禮牽著寶兒登岸,應如是則未動,他見四周空曠無人,便開口問道:“老施主接下來可有去處?”
馮老回過身來,飽經滄桑的眼中隱有淚意,道:“多謝居士一路護送。”
應如是心如明鏡,他知道興州絕不是這一老一少真正的歸宿,卻也無意多問,他已不負馮盈所託,餘生的路還得這二人自行去走,插手過多反倒不好,正欲告辭,卻聽馮老又道:“通聞齋以經營情報聞名於江湖,得罪的人不在少數,老朽不通武道,寶兒又生來痴愚,小女早已有了金盆洗手之心,可惜江湖如泥沼,非是進退由人的,今次通聞齋毀於一旦,老朽只望將寶兒撫養長大,不敢再有他念,無力回報居士大恩,心下難安,不知可有什麼能為居士效勞?即使老朽年邁力衰,待寶兒長大成人,或有病情好轉之日,定讓他回報恩情。”
他既然起了話頭,應如是也不客氣,直言問道:“那份要了通聞齋上下三十餘人命的情報,老施主當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