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臥在弱水之畔,山河鼎早停了旋轉,靜靜地浮著,鼎中幽暗一片,連一絲火星也無。
他笑了笑,已經許久未曾體會過這等無力感覺了。此時此刻,他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靜靜地等待元氣慢慢恢復。
酆都城頭,諸王雖見他倒地不起,卻誰也不敢提派兵出城、斬盡殺絕之語。秦廣王再難維持平素裡的高深莫測,眉頭深鎖,面色凝重。雖然最終通退了紀若塵,可方才的決斷代價實是沉重,此時此際,以秦廣王的才智也不知該如何去填補五百萬死魂的虧空。
思及此事,秦廣王不禁苦笑,自己沉穩一世,可見那紀若塵獨向堅城,居然也變得衝動起來。
臥於弱水之畔,回想這次孤身攻城的全程,紀若塵一聲輕嘆,心中暗道:“若是換了那時的我來,怕是就能觸到酆都城牆了。唉,原來這傢伙倒也不是全無是處,至少這份堅忍,就比我現在要強上一點。”
此時玉童的頭顱自高處墜落,骨碌碌滾到他的身旁。儘管鼻青目腫,玉童仍虛弱地叫了聲“大人”。也不知需要多少運氣,玉童方能自萬千陰刀鬼火中存活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終於恢復起一線元氣,慢慢站起。玉童竟也跟著飄了起來,看起來外傷雖重,卻沒傷及元神。
遙望巍巍酆都,他忽然想起,當日那隻狐狸究竟做了些什麼,才能逼得這些閻王乖乖地開城出迎?
他默然肅立,玉童只覺周圍陰冷凝重,又哪敢出聲?只靜悄悄地浮著。
弱水拍岸,將擺渡輕舟送到岸邊。他緩步登舟,駕船徐徐向弱水對岸駛去。而玉童浮在船尾,望著逐漸隱去的酆都,仍自痛感劫後餘生。
與來時不同,這一次他駕舟隨波逐流,不知過了多久方渡到弱水中流。玉童舉目四顧,但見濤濤水波,茫茫濃霧,不覺有些害怕,隱約擔心紀若塵沉思之際迷了方向,又不敢直說,思量一番後問道:“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他仍沉溺在沉思之中,信口道:“先回蒼野進補,然後再來領教這裡的仙家禁法。”
還要再來?!玉童嚇了一跳,婉轉勸道:“以大人之能早已超脫輪迴。對大人您來說,那本輪迴簿早就是無用之物,再也約束不得您,十殿閻王也被打得怕了。大人何必定要跟這酆都過不去呢?以小的看來,閻王殿也不是何等繁華,不如大人撥三千陰卒與小的,小的為大人造上一座宮殿,少說比閻王殿大上十倍,您看如何?”
聽得玉童之言,他失笑道:“就算再大的宮殿,我要來又有何用?”
遙望前方蒼茫薄霧,他淡然道:“我要這輪迴簿,不過是拿來燒掉,好了卻當年一個心願。當日的我所不敢想的,現在我都要試試;不敢做的,我要一一做來;不敢要的,管他在誰手中,我要統統取了,有用留下,沒用毀了。”
聽這番平平淡淡的話,玉童忽然打了個寒戰。
此時此刻,萬物俱寂。
已過中夜,丹元宮中一片寂靜。
玉玄真人獨坐丹心殿,只覺身心俱疲。今日輪到她主持西玄無崖陣,儘管與紫陽真人不睦,但在這關乎全宗存亡的大事上,她仍是盡心竭力。整整一日,她都在苦苦支撐,維持大陣不露絲毫破綻,終於堅持到太微真人換手時,大陣也未被仙蓮攻入一次。如此看去,單以她在守陣中的表現而言,足以名列諸真人之首,可是玉玄真人心底其實清楚並非如此。守陣結束時,其他真人是不是仍行有餘力且不說,只說玉虛真人,他率先守陣三日三夜,被仙蓮攻入過後,又悍然反擊,斬殺仙陣二名修士,重傷五人,最後又一劍擊破仙蓮,如此修為,實比玉玄強出了不止一籌。
如紫雲、紫陽真人年紀比玉玄大了一輩有餘,雖然目前修為比她深了一線,但至多再過二十年,玉玄就有把握超越這兩位紫字輩的真人。但玉虛真人與玉玄真人輩分相同,年紀也是相仿,道行竟然相差這麼多,每每想起,總是夜不能寐。
玉玄輕嘆一聲,自己以五旬之齡,修至上清真仙之境,如若只是個普通弟子,當會輕鬆快樂得多。自接掌丹元宮後,她就為本宮發展殫精竭慮,修為進境也慢了下來,眼睜睜看著玉虛真人一騎絕塵。去年此時,玉虛真人仍在上清靈仙境內徘徊,但前日一戰,玉虛真人於天下群修前立威,恐怕已晉身上清至仙境,距離玉清大道只有一步之遙。
而且玉虛真人修成法相又是軒轅紋,更增道法威力。三清真訣衍生法相數百種,這軒轅紋位列四神相,平素百年難得一見,威力絕非尋常法相可比。玉玄雖修成了離火翼與莫幹羽凰兩種法相,與軒轅紋一比,卻如皓月螢輝的差距。
若不是執掌的丹元宮積弱已久,如若年輕時師父可指點得再明白些,不去修那駐顏不老的凝玉訣……每當浮起這兩個念頭,玉玄就覺心中糾結、懊悔,又有不甘。她本性爭強好勝,何時肯承認過技不如人?身為女子,想要在道德宗出人頭地,實要多付出十倍艱辛。
想到恨處,玉玄倦意全消,伸手取劍,欲練上一路劍法,消解胸中積鬱之氣。哪承想竟一把抓了個空。玉玄這時才想起回宮時已將法劍交與弟子,收在隔壁,好時刻以萬年寒泉溫養。玄火羽蛇也被她打發到殿外,自行擇地採吸滿月精華去了。
整個丹元宮一片死寂,諸弟子清修的清修,打坐的打坐,皆在為下一次輪值守陣做準備,無人亂走。
玉玄真人輕嘆一聲,在沉香木榻上坐下,隨手取下頭上束髮用的玉劍,任由青絲披散而下。丹心殿地面皆以青玉石打磨而成,光可鑑人,映出了一個容姿綽約的妙齡女子來。一眼望去,倒影裡的玉玄星目似流波,香腮若凝脂,恍若還不到雙十年華,論容貌之佳,堪可與含煙一較短長。只是那些許在眉梢嘴角流連不去的煞氣,點醒了她位高權重的道德宗一脈真人身份。
望著自己如玉容顏,玉玄不禁一聲輕嘆。或許放下丹元宮這副重擔,自己會輕鬆許多吧?
可惜世事從無如果。
玉玄面上落寞之色漸漸消去,雙目垂簾,就要起手溫養三清元氣。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響起,直向丹元宮而來,不片刻功夫殿門輕輕叩響,玉真在殿外道:“師姐歇息了沒有,玉真有事相商。”
玉玄黛眉微皺,不知玉真中夜突兀來訪有何要事。不過她與這位小師弟素來關係和睦,於是道:“師弟請進。”
玉真推門而入,乍見玉玄真人身披鵝黃道袍,秀髮垂肩的風儀,也不禁呆了一呆,然後方將殿門小心掩好。
玉真託著一個烏檀茶盤,上置紫砂松梅壺與兩個茶盞,徑自走到玉玄榻前,將茶盤放在榻几上,方笑道:“我知師姐今日辛苦,因此特地去了次常陽宮,從懸崖下偷了三片碧玉銀針回來,好給師姐清心補氣。”
玉玄不禁有些好笑,這個玉真已經四十多歲了,可是仍不改飛揚灑脫的性子。他年紀雖輕,輩分卻高,好歹也算道德宗的前輩,怎麼還會胡亂去常陽宮偷茶?若是讓人發現了,成何體統?看著玉真清秀精緻、仍是十六七歲少年的模樣,玉玄心底油然生出些憐意。他們師父早逝,玉真的道法有一小半是玉玄代授,算起來多少有些師徒之誼。自執掌丹元宮後,玉玄越來越忙,有些顧不上玉真的修業,更沒有刻意約束他的性子。玉真天資聰慧,若能及早改掉輕浮跳脫的性情,修為定不止於目前的上清高仙之境。
玉真將帶來的雪水注入茶壺,以掌心真火溫壺,烹了一壺好茶,正好倒滿一杯,敬給玉玄。這三片碧玉銀針果是極品,隱有一縷清香,聞之就令人神清氣爽。玉玄真人也不客氣,一飲而盡,登時精神一振,微笑道:“師弟,你寶貝也獻過了,有什麼話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