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人見生人杵窩子,連說幾句話都臉紅。
壓根就沒人敢問工資多少,有沒有勞保,有沒有飯補。
對他們來說,只要有個不髒不臭又不累的工作,那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可這八個人裡有三個,居然下意識中一起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們能否在下班之後借閱店裡的圖書?
這倒是讓寧衛民大感意外,也非常好奇。
他不免開口反問。
“你們這麼喜歡看書嗎?那為什麼不去圖書館借書呢?”
那仨人都沉默了,大概是以為寧衛民不樂意。
面面相覷中又喪失了回答的勇氣。
倒是另外一個人替他們開口解釋。
“經理,大點的圖書館可都遠著呢。咱們南邊兒哪兒有啊?去一次騎車也得累斷腿。更別說那些地方門坎還高呢。大學圖書館只對大學裡的師生開放。國家圖書館,市屬圖書館,人家都不搭理我們,只接待高階知識分子,要單位介紹信的。有哪個是我們這樣的人借閱的了的啊。……”
“哦……”寧衛民又問,“那區裡的圖書館呢?區裡不有文化站嗎?總不至於門檻這麼高吧?”
然而所有小青年這次都笑了,好像寧衛民說了個天大的笑話。
還是那個人繼續解釋,“您說的沒錯,區裡能借書。可辦個借閱證手續麻煩極了,比入黨查的都嚴。恨不得把祖宗三代的情況都得協商,填寫好幾張表格不說,還得交照片和十塊錢押金。您看我們這樣的,吃著家裡的,喝著家裡的,鏰子兒不往家拿?哪兒好意思再找家裡要錢看閒書啊?”
這還沒完呢,他話音剛落,其他人也忍不住紛紛吐槽。
大概是積攢已久的憤慨,終於讓他們拋開了怯懦。
“哎喲,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區圖書館開門的時間沒譜啊,有時候一關就能關個十天半拉月的。逢年過節更是大門緊閉。即使開門每天也是很短的時間,頂多三四個小時。就那點時間不夠我找書的呢。而且那兒的書又舊,新書幾乎沒有,好多都是六十年代之前的,還有不少缺頁的……”
“對對,而且文化館那幫人,還都不講理,特孫子!去借書就跟求他們似的,個個愛答不理的,稍微麻煩點他們就得捱罵。我一同學,有一次還讓一小子給訛了。原本借書的時候就有缺頁,可還書時候區文化站的非賴我那同學,硬是冤枉他,罰了他五毛錢。就衝這幫人,區裡圖書館也沒法去……”
“經理,我們想看書真沒那麼容易。在學校的時候,誰有本書都是大家傳著看的,一被老師沒收,全完。家裡要有親戚在大廠上班還好的,能從工會的圖書館裡藉藉書看,可那些書也都是有限的,借閱時間也短。又不好老麻煩親戚。新華書店去看書,看不了幾眼就有人要攆你,問你買不買?甚至就連在家都不受待見,我爸我媽只要晚上看見我碰就來氣,嫌棄我費電,故意擠兌人。說你那麼愛看書,怎麼考不上大學……”
“經理,您就答應我們吧。謝謝您了,我們保證不會損壞圖書……”
“是啊,只要您答應,我們一定小心仔細,保證上班兒不耽誤店裡的工作……”
聽到這裡,寧衛民這才真正意識到,他剛才的問題是多麼不切實際。
沒想到啊,自己居然一不留神,也成了問出“何不食肉糜”的人了。
沒的說,面對這些小青年熱切的臉和無比熱切的懇求。
本就覺得這要求其實不算過分的寧衛民,當然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也就順勢點頭同意了。
然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這些小青年反應非常誇張。
簡直欣喜若狂,像是得到了什麼極為珍貴的禮物。
而這也讓他對這些小青年們更是心生憐憫。
這天回去之後,在心緒不寧中,寧衛民又感到了難以成眠。
躺在床上,他為這件事琢磨了很久。
毫無疑問,作為見過未來世界的穿越者,他比誰都能體會到文化的價值和意義。
雖然對他個人來說,會覺得透過和人打交道的方式,所獲取的資訊和知識,要比抱著書本肯,更實用也更有效。
但他卻不能否認,書籍才是絕大多數人們獲取知識最方便,也最普遍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