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河岸上已經站了一陣長長隊伍,或瞎或殘,全是身患殘疾之輩。
人數眾多之下,卻不擁不擠,和氣平靜地等待步上棧道,各人臉上的模樣,像是去向神秘的朝聖之路,不禁使馮無病心頭一陣惶惑。
啞道將他穩穩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後朝對方施了一禮,很是客氣地說道:“多謝兄弟!”
啞道臉上一紅,客氣地拍了拍胸脯,顯出一副古道熱腸的模樣。
他手上雖然掌握了一些五萬打聽來的線索,可是尚且不知對方深淺,不明就裡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只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從大家的口風裡探聽幾縷有用的線索。
一個頭頂載著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從後邊衝出來,擦過他的柺杖,差點叫他漏餡,還好在他及時回神,故意使身體向邊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時,那名啞道攙住了他。
他正要回身稱謝,一個惱火的聲音傳來:“臭子,你作死嗎?還不回來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著乾淨的瞎子,正緩緩向隊伍走進,這人手裡舉著一根探路的竹杆,竹杆不停點地,發出“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躁。
馮無病此時才說道:“多謝。”
啞道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眼裡直直望著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幾點擔憂。
馮無病望著他,不禁心道:“這人雖是殘廢,倒是才有心地純良,不知來歷乾不乾淨,如果可以,帶他到聖主面前,也加入我們一行,倒也算一樁美事。”
但這不過只是他一廂情願,兀自瞎想了一會兒,又開始細細留意起四下。
隊伍在緩慢地向前挪動,無人攀談更多,除過那個小孩莽莽撞撞朝前邊擠,造成一陣陣的埋怨。
不過多時,騷動折了回來,那個叫霍兒的小鬼頭在險些再次撲倒馮無病後,一下子撲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緊緊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數清楚了。”他邊喘著氣邊說。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兒的耳朵尖,厲害地罵道:“誰讓你去數了?誰要你自作主張,擅自離開的?這邊上就是渾渾河水,你不怕我會落下去嗎?”
“哎喲~哎喲~公公饒了我吧,公公,是我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霍兒叫喚起來,顯得可憐巴巴,引得人群頻頻回頭,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豈能感知到這些,手指一轉,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小鬼的耳朵擰下來,就連馮無病看了都有了過意不去,想要出手幫忙。
恰在此時,啞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黃色的胺髒黃袍,在這霧氣森森的詭秘幽夜裡本就淡得如同一縷焦煙,又因為他好路見不平的心性,使馮無病一恍覺得這人莫不是大羅金仙所化,一時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當即放了小孩,同時痛罵道:“是誰這麼不開眼,欺負一個沒了眼的老頭兒!”
啞道見他撒手,這才撒手,“嗚嗚哇哇”的說了一串,大約是在斥責老翁不該如此虐待這小孩。
可惜語不成語,調不成調,到頭來,只換得竹杖老翁一聲輕蔑至極的冷笑,“原來也是個不全人,這小子是我花五兩白銀從牙子手中買來的,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用不著你一介外人多管閒事!”
小孩望著啞道,臉上明顯一怔,過後聽到老翁的話,情不自禁流下淚來,但他流淚時故意隱瞞了動靜,使得竹杖老翁沒有覺察。
馮無病看著他輕悄悄地將眼淚吞進肚子裡的悽苦模樣,心裡一時酸夢,好像自己也成了那個沒人疼沒人教的孩子。
轉念一想,就憑自己在中京都佈下的眼線,日後想要找出這對主僕並不難,只消花些銀錢,便可以將這孩子贖出來,想到這兒,才稍稍寬慰一些。
約摸半盞茶後,馮無病才終於踏上那條新修的、又窄又長的棧道,走在上頭,只聽板塊搖曳,“咯吱”作響,而轉頭一望,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與長年不日天日,始終鬼氣縈繞的恍河,心裡一時緊張起來,對腳下的跟,只能更加小心應付。
真不知道這些殘疾之人涉入這種險境是要做什麼,棧道邊雖有扶手,卻粗糙潦草的很,萬一一個不慎,失足墜下去,豈不得不嘗失。
“公公小心,”身後傳來霍兒稚嫩的聲音:“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
“嗯。”明明霍兒是好心提醒,老翁卻也只是潦草答應。
終於走完長長的棧道,繞到了山壁的至北處,只覺得四下更陰更冷更加溼冷難耐了。
抬頭一望,馮無病不覺被面前所見的光景嚇得心頭一凜。不知是誰,居然在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內裡寬,深得不可見盡頭,再朝洞壁上看,處處都是人工砸鑿的痕跡,要鑿出這麼大的地方,必定極其耗人耗時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認中京大小事無一不知,卻對此處的動靜毫不知情,這才曉得,天大地大,總有人之眼目無法觸及之處。
心中正有所感慨時,身子繞過一截攔路的屏風,緩緩步進一個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經坐著烏渙渙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擱著一塊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著一張白虎皮,老虎無神但憂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著殿中芸芸眾人,光是對之對視,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們四人是最後進入殿中的,只得跟著坐在眾人後頭,殿中四角分別點著一盞巨大羊角大燈,燈光明亮刺眼,煙罩中不住有青煙發出,仔細嗅聞,居然帶有點點沉香味。
直到此時此刻,馮無病天衣無縫地混進這個地方,混到這些身患殘疾的人中間,卻仍然不知道自己混進來的目的是什麼?“大會”是這些?這是默默期待,一臉敬虔的可憐人們到底是在等誰?
但有一點,既來之則安之,不管是何龍潭虎穴,他既然來了,都只有硬闖到底,絕不會臨陣脫逃,再說,憑他的身手,料也沒那麼容易著誰的道。
過了一會兒,一隻蝙蝠突然飛入洞中,結果東撞西撞,好像全然沒有方向,最終一頭栽倒在地上,撞得頭腫嘴歪,抽搐幾下,也就死了。
馮無病藉由感應到這洞的方位頗為詭異,方才他隨著眾人進洞,通行過那些彎彎繞繞的小路,早就不記得東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飄然發出,他一抬頭,卻見一位身著華貴、長臉尖腮,眉長插鬢,神色妖豔的男子不動聲色地飛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
他剛一落腳,原本靜謐的四下,頓時嘈雜不已。
妖豔男子擺了擺手,四下頓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