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韓雪,葉衝咬了一下手指,由於用力過猛,竟疼得尖叫了起來,這才確信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心中激動萬分、欣喜難抑,直覺得天地萬物美妙至極,忍不住便又大喊大叫了起來。
當時已是凌晨三四點鐘,東方已微微發白。
葉衝興奮異常,沿著校園小路,回到了百草園,見古琴先生正端坐於竹亭之下運指撫琴,談的正是那曲《鳳求凰》,他初嘗人間情愛,心中歡喜甜蜜,便隨著音韻搖頭晃腦地敲起了節拍,如醉如痴,早已分不清哪裡是天上,哪裡又是人間?
那琴音叮叮咚咚,宛似一對戀人溫情脈脈、喁喁私語,低迴婉轉、悱惻纏綿。漸漸的,琴音之中竟揉進了一縷哀思,那哀思雖細,卻始終迴盪於琴韻之間,顯得頗不和諧。
葉衝慢慢睜開雙眼,見古琴先生雙眼微閉,眉頭時緊時舒,臉色忽喜忽憂,似在追憶一件讓他刻骨銘心的往事,心中柔腸百轉、悲喜難絕。
漸漸的,琴音變得沉重窒塞,柔情漸去,哀思驟增,暮靄凝集、愁雲四起,直覺得心中孤寂無依、悲苦難抑,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一場。
突然琴音暴響,有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霎時間飛沙走石,風雷大作。
那古琴先生更是熱淚盈眶、心神激揚,一雙手或挑或捻、或抹或撥,琴音短促猛烈,混亂雜沓,直似疾風驟雨一般,突然嘣嘣嘣三聲急響,竟然連斷三根琴絃。
葉衝見他鬚眉戟張、目露兇光,似欲噴出火焰一般,不由得驚懼不已,當下連聲喝止,但古琴先生猶若未聞,仍舊奮指疾彈。
那琴絃雖斷了三根,但琴音之中卻不曾少了半個音節。
葉衝定睛瞧去,卻見古琴先生於急速揮彈之際,以左手或拉或放餘下的琴絃,將琴音予以補足,不禁大為震驚,想不到古琴先生的琴藝竟是如此高絕,縱觀古今中外,似乎也只有義大利“琴魔”帕格尼尼,方能達到如此高深的境界。
古琴先生鬚髮散亂瘋癲欲狂,雙手抑揚頓挫、隨意揮灑,忽緩忽急,忽輕忽重,餘韻無窮。
嘣嘣嘣又是三聲急響,琴絃竟只剩下一根,古琴先生右手一翻,左手輕提,琴身一跳懸在半空,但聽得一聲尖銳的急響,聲音細如髮絲直衝九霄,良久不絕。
突然又是一聲大響,竟似從天而降,頓時天塌地陷、地崩山摧,一時之間,洪濤奔騰、狂潮怒湧。
古琴先生兀自提著一根獨弦,左手推拉扯拽,右手抹捻彈劃,迅捷無倫,直到天地之間化作一片汪洋,這才慢慢止歇。
這一段琴音直聽得葉衝目瞪口呆、矯舌難下,一顆心怦怦亂跳,久久不能平靜。
古琴先生沉默良久,終於長嘆一聲,沉吟道:“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是宋朝大文學家蘇軾一首悼念亡妾朝雲的詩詞。朝雲原比蘇軾小著二三十歲,但她聰明伶俐、秀美不俗,深得蘇軾賞識,引為紅顏知己,把她比做“天女維摩”。秦觀也曾寫詩說她美如春園,眼如晨曦。
葉衝見古琴先生鬚髮散亂、神情悲苦,眼中清淚涎然欲滴,不禁心下惻然。想他年近六旬獨居於此,每逢佳節必是倍感淒涼。難道真的竟如詩詞所述,他的妻子已然仙逝了嗎?可是為什麼他的琴音除了傷心悲苦之外,另有一股兇悍霸道的殺伐之音呢?
古琴先生吟罷,仰頭望著長天,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兒,緩緩說道:“葉衝小兄弟,適才看到你們兩個小情人甜甜密密、情投意合,不禁使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她和你的韓雪一樣秀麗甜美、楚楚動人。”
“你的韓雪”這四個字,在葉衝聽來便似天外綸音一般,似乎一生之中,從來沒聽過有哪四個字是這般悅耳動聽的,不由得有些意醉神迷。
古琴先生繼續說道:“只可惜二十年前,她……她為了救我,遭奸人所害,不幸墜入深崖,從此香消玉殞,與我陰陽兩隔……這些年來,我魂之所牽,夢之所繫,便只是一個她……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彈上一曲《鳳求凰》,以遣相思之苦。”
說到這裡,古琴先生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是我們初見時彈的曲子,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可如今琴音猶在、佳人已邈,她卻是再也聽不到的了……”古琴先生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葉衝聽到他的妻子遭奸人所害墜入深崖,不禁啊了一聲,又是驚懼,又是痛心。料想當時古琴先生必是對著深崖大聲哭喊,悲痛欲絕。直覺得人世間悲慘之事無逾於此,不由得深深為之痛惜,想起韓雪這會兒必是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安然入睡,內心便隱隱泛起一陣陣暖意,默默感激上天的眷顧。
又想古琴先生痛失愛侶,心中悲苦、抑鬱難申,那麼剛才那段摧古拉朽、滅天絕地的殺伐之音,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如今“琴音猶在、佳人已邈”,怎不叫人倍覺淒涼、肝腸寸斷,當下便恨恨地問道:“那個壞蛋抓到了沒有?真該碎屍萬段!”
古琴先生神情激憤,“哼”了一聲說道:“終有一日,我要手刃此賊!”過了一會兒又說道:“夢黎,也許這一天不遠了,大事一了,我就來陪你……”古琴先生面帶微笑,語音輕柔,便似他的妻子就在他的眼前一般。
葉衝心想:“原來他妻子的名字叫做夢黎,想來定是一位端莊賢淑的美麗女子了。”又聽他說要“手刃此賊……就來陪你”云云,不禁暗自擔心:“那個兇手能將他的夢黎推下懸崖,自是一位兇狠毒辣的壞蛋,古琴先生右足已斷,年老體衰,如何能是他的對手?”可是心中又著實希望他能親手報得此仇,使賊首伏誅,以洩心頭之恨。
當下不假思索,柔聲勸道:“古琴先生,你殺死那個壞蛋之後,萬萬不可自殺尋死,那隻怕是要下地獄的,可是那位神仙般的夢黎姐姐定是上了天堂,她日夜思念,翹首以盼,只怕是永遠也盼不到你的了。”
葉衝左一句“夢黎姐姐”,右一句“夢黎姐姐”,叫得十分順口,渾然忘了輩份,就算這位“夢黎”姐姐而今尚在,至少也要四五十歲了,只怕叫聲阿姨也還略嫌不足,但他內心風光霽月,覺得這位神仙姐姐應該和他的韓雪妹妹一樣,永遠青春靚麗光彩照人。
古琴先生自然也沒覺得這“夢黎姐姐”有什麼不妥,其實在愛人的眼裡,曾經刻骨銘心的戀人,似乎永遠都是朱顏如昔,又何曾老去半點。又聽他說“要下地獄”,不禁心下大驚,難道大仇得報之後,自己竟要獨存於世?一時之間沉吟難決。
這些年來,他便只是這麼一個想法:“大事一了,我就來陪你。”正是這麼一個信念支撐,才在悲憤悽苦之中獨活到今日,如今讓他改變初衷,接受另外一種可能,一時之間,頗有些茫然若失。忍不住便問道:“那……那便如何是好?”
葉沖和這位老人相處雖短,但內心深處早已把他認作忘年之交,自然不希望他就這麼突然離去,當即靈機一動,答道:“老人家才華橫溢、文思敏捷,不如每天駢賦一篇,獻給夢黎姐姐,他日天堂相會,她讀著你的章節詞句,知道你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她,也不枉了她在天堂之畔,望眼欲穿,愛茲念茲地等了你一場。”話音剛落,卻見古琴先生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消散在本已淚水模糊得臉龐,心下不禁悽然。
古琴先生沉吟道:“就是這麼辦,就是這麼辦。”
葉衝見他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知他死志已去,欣喜萬分,說道:“如果能錦上添花,再彈上一首吉他琴曲,想那夢黎姐姐定是珠淚盈盈,喜慰無限了。”
葉衝之所以建議他學習吉他,是因為古琴先生一彈古琴必彈《鳳求凰》,一彈《鳳求凰》必然會勾起對夢黎姐姐的無限眷戀,那隻能使他更加了無生趣,醉心死亡。
古琴先生似乎很是激動,說道:“好,你現在就教我,明天我就彈給她聽。”
葉衝覺得好笑,心想:“古琴先生也太心急了,竟像個小孩子一樣。”但也不好打消他的興致,當下便拿起吉他叮叮咚咚地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