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往事,林層秋嘆息著微笑:“令弟雖為先帝所害,但先帝已逝,甚或可以說是死於大師之手,一報還一報,也該了了。而大師仍執意糾纏於仇恨,層秋大膽揣測,並非為私恨,而是因為,大師放不下這江山。大師身伴青燈古佛,心中卻充滿了執掌天下的慾念!”
拙塵驚退數步,盯住林層秋,驚駭欲絕。他從不敢去仔細的緣由,卻叫林層秋一語道破。抵著石桌,拙塵大笑:“不錯,我想要這天下,我渴望這原本屬於我的天下!這些年來,我走過多少名川大山,往西到過天山,往東看過大海,每多體會到它們的一分美,我心中的慾望便又饑渴上幾分。天山雪東海波,我渴望這些通通匍匐在我腳下!”
林層秋神色淡定,走到他身前:“既然如此,大師請將琴還於層秋。上善若水的琴,匹配不得大師的殺伐帝王之氣。”
拙塵一把抱住:“這琴乃家父之物。”
林層秋淡淡道:“琴不問主,只問是否知音。”他眉目冷湛,伸手去取,拙塵竟為其氣勢所奪,不由將琴讓了過去。
林層秋接過托住,五指一撫,音若流泉:“令尊贈琴時曾對我說: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大師執著帝位,恐怕是難以醒得了。”
“不爭,無尤——”拙塵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爭,何其難也!”
林層秋逼近半步:“不爭難,但大師可有想過,爭亦難?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亂無礙大局。大燁立朝已逾五十載,恩威並重民心已聚。而離朝已是過眼雲煙,當年重臣或已離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師如何忍心再將他們捲入險波惡浪中?生於離朝長於大燁的百姓,又有幾個願意棄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師憑著一身武藝所學,鴆毒先帝,但謀取天下立國立政,卻並非一人可為,也許大師殺得了陛下,但大燁還有安王、慎王等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賢能之才,大師難道要一一殺之?若果如此,大師便只能淪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肅然,再道:“何況,大師是否想過如此一來,離氏遺孤勢必再次遭受追殺,他們享受安逸不過數載又要疲於奔命,大師何其忍心?天下黎民遠於戰禍不及兩代又要再次陷於水火,大師又何其忍心?層秋不才,請大師三思。”
他悠然道來,輕重徐緩無一不恰在好處,直將拙塵聽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層秋。林層秋卻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塵一笑:“入月山上,大師曾對我說: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隴畝民。”他微笑撫弦,宮商斷續,清泠之音與浩瀚之聲同來:“層秋今日就回贈大師一句:心若能寬,見山溪也如臨東海。”
拙塵驀然一驚,只覺得林層秋最後一句伴著琴音而來,直入心扉,一時清定溫涼。
琴音渺渺,亭中沉靜,風送淡淡蓮香來。拙塵終走到案前:“阿彌陀佛,貧僧領會了。”
林層秋微笑站起,雙手奉上五絃:“琴背有字,大師請看。”
拙塵躬身接過,翻轉過來,果見琴背上刻著八字:歸去歸去,無名無姓。拙塵伸手撫過,終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層秋立在一旁,看著痛哭的拙塵,目光柔和靜定。腹中胎兒輕輕動彈一下,不由溫柔撫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還能為炎靖,為孩子謀劃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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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垂,林層秋立於窗前,遠望德寧宮的方向,已是燈火輝煌。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紅色,那廊下紗燈盞盞,將那天染得比餘霞更嫣然。
蘇福侍立身後,眼見西天霞彩黯去,林層秋的青衣在暮色裡一片藍灰,而他依舊靜靜立在窗前,衣袂輕飛,幽然而生蒼茫之感,只覺得這宮宇這蓮池俱已不在,只他一人,青衣寂寞,獨立天地之間。
林層秋凝望遠天,只覺得心中雖有千絲萬絮卻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雲,無根無由。午後與拙塵一番話,已耗盡他全部力氣,他知道自己應該臥床休息,卻不由自主在這裡眺望遠天。夜色漸漸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專注地望著遠處為燈燭映得瑰麗的天幕一角,驀然想起,望天,其實是炎靖的習慣。
從任太子傅以來,就常常被炎靖拉著一起望天。風流雲散,皓月繁星,都一一看遍。炎靖還小的時候,他謹守著君臣本分,站在他的身後,默默看他的背影。炎靖長大了,再不容他們之間有任何的距離,總是強勢地握住他的手。因為如此的貼近,所以他看見了少年帝王眼底的孤獨。他清晰地記得,炎靖第一次進入他的身體時,抱著他輕聲哭泣,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忍痛安撫,卻讓他看見少年淚水後的眼眸,寂寞如海一樣的深。
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十六歲的少年含淚吻他時說出的對不起了。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炎靖的愛終將他林層秋也湮滅在那孤獨的海裡。
腹部猛地一下抽痛,悶哼一聲,忙一手抓住窗欞,一手在腹部輕輕揉挲。只是這麼一剎,冷汗已浸透裡衣。
蘇福瞧他身形一晃,連忙趕過來扶住:“林相,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歇罷。”
林層秋微微點頭,方才那一下驚痛去得雖快,卻讓他再沒有半點氣力。靠著蘇福的撐持,慢慢挪到床前。蘇福一手拉開絲被,正要去扶他上榻,腹下又是一下絞痛,林層秋再支援不住,捂住肚腹幾乎軟倒在地。幸得蘇福在旁雙手搶扶住,卻也驚出蘇福一頭的汗。終於勉強上了床,見他捂著肚子眉頭緊蹙,雖不聞半點呻吟,那汗卻是一層一層地往外拔。
蘇福慌了手腳:“林相,奴才這就去請陛下過來。”
林層秋拉住他,勉聲道:“不許去。”他難得如此嚴厲說話,倒把蘇福驚了一驚,隨即就覺得抓住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低頭一看,就是手背上也滿是冷汗。心下害怕,取過枕邊絲巾,替他拭去滿面冷汗:“那奴才讓拙塵大師過來一趟可好?”
林層秋搖頭道:“今日不要打擾大師。”顯是又一陣疼痛襲來,他咬牙忍過,舒了口氣道:“蘇公公,你去請太醫過來一下。”
蘇福不敢不從,打發了宮人去傳太醫,自己則守在林層秋身邊,看他痛得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心底又怕又急,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層秋攥著他的手,勉強微笑:“公公不必擔憂,疼一會就沒事了。”他倒也非虛言,最近三五日,他常半夜裡生生痛醒過來,好在炎靖也是重傷初愈,精力不濟,夜裡睡得很沉,他又能忍耐,竟是瞞了過去。拙塵也診過脈,卻也看不出什麼來,只是讓他萬事寬心靜養為上。想是下午勞心過甚,一時傷了元氣才會如此。
蘇福雖有些不信,但那痛確實漸漸緩和下來,林層秋疲倦太過,待太醫來時,竟已沉沉睡去。太醫們請過脈後也無甚異常,只說一會就去下方子,若是一直睡著便罷了,若是醒轉過來又腹痛不止,便服那湯藥。兩位太醫臨去時又道,若是情形真不好,還是得趕緊去請拙塵,畢竟無論林相本身還是他腹中龍種,出了絲毫差錯都是掉腦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