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層秋體力終究不支,半山之後便不得不由那侍衛扶著緩步而行。如此走了大半時辰,眼前豁然開朗。但見那開闊之處,青青翠竹掩著小屋一棟,一人身形修長,迎著山路來處負手而立,雖粗袍布服,卻也掩不去那人一身的清華高貴。他朝林層秋望來,眼神明銳如劍。
林層秋脫開侍衛的扶持,跨前一步,也不言語,只折腰深深一揖。
那侍衛也恭身行禮:“安王殿下。”
炎綏面沉如水,道:“小王恭候林相多時了。”說罷自顧拂袖進屋。
那侍衛奉命守護逾山也有年餘,炎綏待他們甚是親厚,這還是頭一遭見識到炎綏的脾性,才知關於安王狂妄自負的傳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擔憂,覷眼望了過去。
林層秋似有所覺,對他微微一笑:“小兄弟,一路辛苦你了。我與王爺有事要談,你先下山去罷。”
目送那侍衛離開,林層秋整了整衣袍,從容步進屋內,目不斜視,走到炎綏身前三步:“微臣冒昧拜訪,特向安王殿下領罪。”說罷跪地下拜。
炎綏安坐不動:“陛下遇刺,政局動蕩,一切仰仗林相斡旋,林相何罪之有?”
“身為臣下,失於職責,未能化災禍於未萌,令君主陷於險地,臣萬死難辭其咎。”
炎綏面上掠過一絲殘厲:“一早就趕來請罪,果然不負你林相之名!”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與陛下之間的事,我早有耳聞。為君之人,政事私情糾纏不分,必招奇禍。”
林層秋垂首默然,緩緩道:“王爺教訓得是,微臣領受。”他聲清如水,語氣至誠。
見他態度如此謙恭,炎綏縱然怒火滔天,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冷聲道:“起來罷,你身上還有陛下的骨肉,有什麼閃失,我可擔待不起。”眼瞅著林層秋緩緩站起,冷嗤一聲:“才華,容貌,性情,你林相一樣不缺,迷倒陛下不說,連大燁皇朝將來也要交到你肚裡孩子的手上,想來真令我感到悲哀。”
林層秋身形站定,抬起頭來,回望炎綏:“王爺寬心,若此子不肖,即使陛下袒護,微臣也決不縱容。”他眼神清明,並不為炎綏之前的言語而羞慚:“微臣才鄙德薄,但從未失信於人。”
炎綏尖銳的目光直直望進林層秋的眼裡去。他性情剛烈不諳收斂之道,才會被削權軟禁。這些年來,獨居逾山,反思當初作為,只覺得年少輕狂,也不能全怪在兄長頭上,隨著先帝去世,怨恨之心消泯,兄弟之情再生。炎靖下旨撤去圈禁,心裡對這個子侄大有好感,本待竭盡所能好好輔佐於他,不負這血脈親情。那時,聽說了林層秋的事,心中憂慮,連夜遞了奏摺,殷殷勸誡炎靖國事私情切要分清,萬不可為一佞臣荒廢天下。結果,炎靖遣了個公公過來,遞還奏摺,開啟一看,硃砂大字龍飛鳳舞:皇叔老邁,但請頤養天年。朝廷之事,勿須過問!氣得他當下立誓:炎綏永生不下逾山不問政事,如有違誓,甘受五馬分屍萬箭穿心之苦。
雖然過後瞭解了林層秋的品性,方知自己是看低了他,但發下的誓言也不便收回來,再者對於炎靖鐘情於一個男子的事也難以接受,這些年來,依舊一個人在逾山過了,晃眼八年過去,本以為萬事安定,卻不料竟突然生出禍事來。情知種種事由,與林層秋有千絲萬縷的幹系,對他無論如何也和顏悅色不起來。但如今看他一雙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也不由嘆道:“林相一諾千金,我信得過你。”
林層秋微微一笑,炎綏迎著熹微晨光望去,當真是素淨端麗正大光明,心下不覺有些感慨:“君子之風,寵辱不驚,本王今日終於見識到了。”
林層秋斂首:“王爺謬贊了,微臣實不敢當。”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會抬舉你不成?”炎綏冷訕一聲:“謙遜太過,我看著都假了。”
林層秋心底不覺有些苦笑,再不言語。
炎綏接著道:“本王向來直話直說,我知道,你上山請罪不過一個幌子,要我下山襄助才是正事。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肯應我幾件事,我二話不說,立馬下山。”
林層秋躬身為禮:“王爺請講。”
“我知道,陛下鐘情於你,以致後位空懸至今。我要你應的第一件事是:為陛下選一位世家閨秀,性情端莊容貌出色,擔起一國之母的身份來。這件事,別人都做不來,只有你林相做得。”
林層秋點頭:“微臣也為此事懸心多年,王爺放心,臣定不辱所命。”
“其二:大燁皇族傳賢不傳長,無論你所生之子才華若何,在其十八歲前都不得立為儲君。若日後陛下另有所出,你須得一視同仁,不得偏袒。”
“微臣欣然受命,即使陛下另議,臣也決不負此諾。”
炎綏望了他一眼,暗想此人心思實在玲瓏,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他而在陛下。“最後一件:孩子落地後,須交由皇後撫養。”
林層秋道:“微臣謹遵王爺之命。”
炎綏不知林層秋早已病入膏肓,産子之日即是命盡之時,見他應承得這樣快,反有些愕然,惴惴道:“你若真想他,偶爾見見也無妨。”
林層秋雖知一切枉然,心底卻不由有些感激,唇畔噙笑:“微臣謝過王爺。”
炎綏站起身來:“既然你都沒有異議,那我們這就下山罷。你一大早跑來,不就是為了趕在早朝上把我押回去?”
“王爺英明。”
炎綏頓住腳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歡坐轎子。”
林層秋微笑:“那微臣陪王爺步行前往昭華殿,安步當車,路上正好將各方情況奏稟王爺。”